绿墨与母亲张氏便在允文府南边的仙鹤居暂住下了,说起仙鹤居这名字,莫笑它起得俗媚,那可是大有来历的。说是此处古时有一滩碧溪清泉,因栖息过白鹤,又叫白鹤溪,允文府就建在这白鹤溪边。据说这府宅在破土兴建时就曾有两只仙鹤飞来,在水上起落几个来回后又飞走了,许是回来寻旧巢的,故此允文府里便有了仙鹤居这名字。
张氏自打从鬼门关上被喚回来后,人变得越发的讷言,现在她的世界里简单得很,第一个是女儿绿墨,第二个是弟弟张云望,只要他们好她就好,其它诸事不在话下。
张氏叮嘱了绿墨,不可向允文府里的下人私下打听她舅舅的事,怕失了规矩是其一,再者是大户人家忌讳多,下不可议上,也是莫要为难那些仆妇下人的意思。
再说这允文府从前的主事人,也就是前朝皇帝的胞弟允文拓老爷。可惜允文拓在允文二十三年时丧了命。
话说当年,允文拓拥兵自起,在朝变之乱中被禁军一箭穿胸而过,当场倒毙。虽说是舍得一身剐,把皇帝老儿拉下了马,但是允文拓的一家亦被禁军血洗,独有这允文拓的嫡子允文木生被死卫护在家里保命的暗道中,方躲过一劫。
此后新帝上位,真可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这前一段朝堂上的波谲云诡,里面倒有一桩宫城秘史,是寻常百姓不知的。你道为何那允文拓要夺了他皇帝老哥的江山?既夺了江山,又为何又不立自己的嫡子允文木生为帝,而把江山易给外姓人手?原来当朝这新帝的母家姓郑,其母虽说是前朝帝后,却是允文拓的结发妻。皇城之中多风流事,可料谁也没想到前皇帝老儿哥哥竟看中了弟弟媳妇郑氏,先是下密旨将郑氏送入尼姑庵中封了个女比丘,而后便迎回宫中从贵妃拥上了后位。虽说郑氏是一步登天,却是其中个人心酸个人知。且那郑氏在入庵前已为允文拓育有一子,也就是当今天子郑玄宸,允文木生同父不同母的哥哥。允文拓死后允文木生便子承父业,拥趸郑玄宸登上了皇座,而自己安居一隅当了个逍遥王爷。
天将黑未黑,月儿虽高悬于空,却小而黯淡,允文府的火捻子正从四面八方一根一根地亮起。
管家早已将张氏母女的琐碎事宜打点好了,只张氏觉得既是寄居别人家里,哪里还能再使唤他人的奴仆,便万不肯应下管家编派来的丫鬟伺候,只留下了几个洒扫庭除的粗使婆子。张氏在得知这家府邸的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王侯少爷之后,略略思索了一下,便决定就不去做叨扰了,免得成了攀附。
只这绿墨毕竟是少女心性,拘谨了一天,见这会日头落了山,在晚风的轻拂下,心头宽泛了不少,就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方孔孔生烟的奇石来。白天走得匆忙未及细看,不知黄昏后那园子又是怎样的景致。
自掌灯后张氏就因奔波劳累早已睡下,要不……偷偷去看一看也无妨?念头一起,绿墨袅袅的身姿便已出了仙鹤居。
绿墨一个人信步走着,也不辨方向,只见得这允文府一路走来皆雕梁画栋,间或交错着几座朱红雀绿的楼阁,道旁的琉璃灯展十步一挂,简直满天流萤。虽说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身,锦衣玉食长大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瑰丽大气的宅府,仿佛是误入了仙境,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新鲜。走在铺了水银的青石板上,踏上了台阶,穿过一座甬道,正惊奇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忽见眼前出现一座月牙石洞门,月洞门上凿了两个字:大隐。
绿墨受了蛊惑般,居然有种要一窥桃花源的兴头。快步走下台阶穿过月牙门,就听得脚下忽然传来泊泊水声,抬头一望,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廊道,一条涓流自廊道下穿行而来。而令绿墨吃惊的是,清水边上竟然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做小厮打扮,手上举着托盘,正恭敬地垂首立着,绿墨并未看清托盘上摆着何物,因为心神俱已被另一男子吸引去。
月光如涌,那人…在打一套看不出是什么章法的拳,只见他腾挪转移只在两步方圆之内,四肢身体收来送去,似绵软无骨,却又流利贯穿,推拳化掌,在空中分明画出一个一个圈,环环相扣,扣扣相连。绿墨看得正出神,身心似乎也随之而动,却见那人做了一个收势,原地站住,那氤氲一身的清水月光皎皎兮,似乎也在转瞬之间随他落掌收纳。
不知何时天已黑透,头上的月亮已经大成银盘一个,而那人一双俊朗的漆眉星目,在皑皑月光下仿似带着闪电般望过来,绿墨心头一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姑娘好兴致,这‘大隐’园一日中最佳景致正是此日暮时分,只是姑娘乘兴而来,却连盏灯都忘记掌了,担心夜路难行啊。”说罢朝身旁如石雕般肃立的小厮吩咐道,“非言,给姑娘掌灯去。”锦服男子话音刚落,那小厮已一溜烟从地上拾起一盏套着绢纱的灯笼,往水这头的绿墨颠颠跑去了。
绿墨看那人长身而立,一轮皎皎的明月就在他的身后放着淡淡华光,衬得他宛如凡尘谪仙。
这……想必就是那管家说的允文木生了,绿墨忙敛手屈膝,规规矩矩蹲了一个万福,如黄莺出谷的好嗓音遥遥传向水那头,
“小女绿墨,家母张云娘,多有叨扰府上,公子有礼了。”习习微风吹皱一池碧水,吹得绿墨素白色的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允文木生双眼微眯,略颔了颔首,道:“姑娘多礼了,我与云望皆师从白眉道人,云望年岁虽长我,我入门却比他早。他唤我师兄,你便唤我…木生大哥也是使得的。”
远处正颠过廊道的非言闻此言身形踉跄了一下,只怪自己耳力太好,被公子自称的“木生”和“大哥”这几个字酸倒了牙。
绿墨不语,只又蹲了一福。人家是王侯贵胄,体内流的是允文皇家的血脉,自己不过是平民百姓女,这夜游之行若是摆上台面论,已经是逾了矩,人家对你客气几句,你再顺杆爬就是没分寸了。
绿墨没接话,四下里一片静默,只听到草丛里蟋蟀正叫得起劲。
待得非言近前,绿墨便看见那绢纱灯笼里透出的光拢成一个圈,打在自己的素白群摆上。绿墨再蹲第三福,便低眉颔首,随着那掌灯在前的人出了园子。
允文木生歪嘴玩味地一笑,看来这丫头惜字如金得很啊。
隔着一条清流,目送那婷婷身影走远,直到一抹裙角一晃后消失在月牙门洞边,允文木生也转身回了永昼楼。
夜渐深,这允文府怕是有人难眠了,是谁不知,倒是小厮非言睡得香甜,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