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中的一宅人要合算起来,人口其实并不算多,从上至下也就五十来丁。
只是这并不算人口兴旺的严家,近来可算是热闹。这种热闹还不是“普天同庆”的那种热闹,而是“不可说”的热闹,许是大家伙的日子总是日复一日地过着,闷久了,难得遇到新鲜事儿,就不由得你来我往,心照不宣地津津乐道起来。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家里请来的琴娘的闺女,说是长得如花似玉的,无端端失踪了好几天后终于回来了;第二件事便是他们家的二少爷,不知又闯了什么大祸,在宫里被关了几天后才被放出来了,听说可是吃尽了苦头,现在“乖”得连房门都不敢出了。
这起闲来无事的下人们虽平时也常聚在一起闲谈,但是在明面上自然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碎嘴主人家的事儿,不过关上了门,自成一派小天地,那就没人管了。还有些个年纪轻的丫头,提到失踪后又归来的琴娘闺女时,撇着嘴,满脸不屑的样子,说什么“装腔作势”、“杨花心性”、“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等等的都有,一股子酸气。
要说绿墨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严府里年轻姑娘们的众矢之的了,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得归溯到绿墨回严府的那日:上都城中赫赫声名的允文公子,竟当起了车夫,驾着王府里自家的马车绕了大半个上都城,也不知道是要送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在那天,凡见了这奇景的人都在猜测,这马车里头究竟坐了个什么人,竟然劳动了王爷来亲自驾马?有猜是宫里头贵人的;有猜是前头皇上赏下的美人纤氏的;还有的支支吾吾着嘴,不敢说出那个名讳来,只是伸出根食指朝天指了指,大家自然心知肚明;还有的干脆啥话都不说,大眼瞪小眼,耸耸肩,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有严府的人知道这允文公子马车里护着的是谁,那便是任大家想穿脑袋也猜不到的绿墨姑娘。虽然人家允文公子待绿墨姑娘的态度是大大方方的,未显露丝毫亲昵之态。但大家都是明眼人,一想即明的。顾于这是还没有三媒六聘摆上台面的事,故以大家伙并未敢声张,也是怕自己惹来一身骚。因此,这些碎嘴的人也是只能关上门说在家里头,出了门,人家再问,是一问三不知的。
轻寒薄暖暮春天,严府南边的那扇雕花木窗下,连着一个烧得暖热的炕,炕上铺着石青色的毡条。靠西边板壁则立着一个引枕,枕上绣着一副精致的祥瑞图,以凤凰为首,依次有云龙、山虎、天马、鹔鷞、獬豸、麒麟,最后由朱雀收尾,绣工繁琐,可见刺绣之人灵心巧目。
张夫人一身家常的暗红撒花袄,水蓝皮裙,端端正正地盘坐在热炕上,手里拿着火箸儿在拨手炉里的灰。
绿墨则倚靠在引枕上,捧着一个填漆茶盘,也不喝,只是擒着青釉的盖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悬浮于杯中的茶叶。
张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慢地开口问道:“可想明白了?”
绿墨闻言停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答道:“女儿想明白了。”
“知道咱们为什么会离开允文府吗?”
“离开允文王府这件事情……是女儿的做不对。怪只怪女儿对允文公子……存了不该存的念想,明知道此身贫贱,攀不起高枝儿,还不自量力,到头来只落得个心灰意冷……后来还索性耍性子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以为能够抽身而退,结果害得娘跟着女儿劳顿折腾,女儿实在不孝……”
知女莫若母,张氏怎么听不出女儿字句里的不甘和委屈,叹了一口气,方道:“墨儿,你从六岁起,便渐识得人情好歹,又知理懂分寸,人前从来都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孩子。娘心里明白,你这是在为娘委屈,想替娘争口气。娘虽然生不出儿子,不能为你绿家延续香火,可是在娘心里,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可是娘心头上的一块肉啊!”张氏愈说愈动容,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娘常在想,你的早慧,既让娘欣慰又让娘害怕,人常说慧极必伤,你太过聪明反而不好,怕就怕你到最后反而过不了自己的那个坎儿啊!”
绿墨是个一颗心强掰成两瓣儿用的人,平日里总是谨小慎微地处事做人,哪里有不累的道理?此时听张氏吐露心声,平日里的那些委屈与故作坚强的苦涩,此时全都涌上了心头,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张氏拥着抽泣的绿墨,只觉得心如刀绞,抚了抚绿墨的头,继续道:“你看严家大房,宅第虽然逼仄,可是人口简单,日子清净,这就是市井中的生活。那一砖一瓦,一饭一羹,都是由‘朴‘和‘实‘二字构成的,虽然简单寻常,可胜在踏实,这过日子就是要过得脚踏实地啊。娘并不是要反对你什么,只是希望你清楚,你所选的路,前途艰险,而一旦做了决定便是覆水难收,你不得不慎之又慎啊!”
绿墨在母亲的怀中抬起头,哭过的双眼被洗得更亮,仿佛两颗星点缀其间:“娘,您常跟我说‘水滴顽石,虽遇阻而不滞‘。从前的我并不是很懂得其中真意,直到来到上都城中遇见了他。墨儿才懂得,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允文公子以赤诚之心待我,即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躲他、逃他、伤害他,他都始终如一不舍不弃……娘,纵然我是一颗顽石,也抵不过他的似水柔情啊。”
张氏知道,绿墨这性子是随了他爹,决定了的事情,就是遇到南墙也会拆了往前走,绝不回头的。心中的石头终是落了地,她只有一个希望——就是绿墨能过得好。既然她已下了决定,自己自然是会助她一臂之力的。可是,张氏的心里却又有一种悲戚生起,自己手心里渥大的碧玉似的女儿,终究是要离开自己了。
张氏强笑道:“自小学使筷子,就爱远远地捏在梢上,怎么教也教不好,如今可不就是应在了‘远家‘这一说!”
绿墨心里也戚然,只能双手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腰,好像这样就能把母亲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