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店里,罗家旺叫小工把水烟筒拿来,咕噜咕噜地过了一把烟瘾。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块挂在墙上的匾发呆。过去的梦想已经成了泡影,现在他是一个假老板。外面个个都认为他已经是个大老板了。那些亲戚就来找他借钱。他只好说没有钱,等到有钱再说,好好地招待一顿才把人哄走了事。渐渐地那些亲戚就说他发了点财就跩了,不认人了。其实他最清楚,这年头像他这样的老板大多是帐面上有钱,手头实际上没几文钱。他们见熟人就躲,见亲戚就避,就是怕人家来借钱。他自己也就落个不认亲戚朋友的坏名声。这一切他都可以忍,让人去说,让人去论。可现在他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的羊肉馆已经变得悲戚戚的了。现在一切都没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告就告他乡政府一回,反正这羊肉店也快开不下去了。
他在外头打工的时候,就看见报纸上有过外省老百姓告政府的报道。反正单子是自己装着,证据有的是,这点把握是有的。官司一打赢,钱一到手,还了债他就远走高飞,打死也不回沙河乡乡街子开羊肉馆了,不再管他什么乡长书记七姑八姨。
第二天一大早,他坐上客车,来到了县城。他知道律师事务所就是帮人打官司的。他在街上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家叫作真是天平律师事务所的,径直走了进去。那些人倒也客气,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就问,师傅你家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坐下慢慢说。罗家旺将乡政府欠他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些人说,师傅你算找对人了,这个官司我们包你打赢。只是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单子?打官司要有证据才行。
罗家旺说,有有有,我都带来了。那些人说,那就拿来我们复印一份摆着,我们好写诉状。那些人复印完了,又把单据还给他说,这些东西你一定要保管好,千万不能搞丢了,否则你就是有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楚的。那些人填了一张表格,然后又叫他交一千块钱。说诉状他们会交给法院的。他拿了收据就要走,另一个人说,还有另一个委托书要签字。这官司打赢了,你还得给我们四千五百块钱。罗家旺说,可以给的,十一万都要来了,这一点钱不消说。那些人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那些单据千万要保管好。
罗家旺想,这回有你乡政府好看的了,上了法院,你还好抵赖么?
他回乡上等法院开庭的消息。乡上的人见了他,都问他,听说你去告乡政府了?罗家旺说,告又怎么样,不告又怎么样?那些人说,不是这回事,千万莫意气用事,你想你告了乡政府,你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
罗家旺说,不呆就不呆了,反正我也不想呆了。
牛主任带着一帮人来吃饭,进了店,牛主任就说,羊老板,赶快切两公斤羊肉来煮火锅。罗家旺一想这家伙又要挂帐签单了,于是说,牛主任,没有羊肉了,你到别家吃去吧。牛主任说,你别骗我了,你中午杀了两只羊,你以为我没看见?
罗家旺说,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这里再也不搞签单吃饭了。
牛主任说,你也太不会做人了,前两年我们在你这儿吃饭,你每个季度到我那里结一次帐,我哪回为难过你?我今天就算白吃你一顿都不算过分。今天我老同学来看我,你好歹得给我点面子。
牛主任说罢就从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递给他,说,动作快些,等到吃完了多退少补。罗家旺接过钱说,要是人人都像牛主任你一样就好了。
牛主任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们这些做生意的,素质低得很,一有什么事就翻脸不认人。
罗家旺说,主任说得对。我不光素质低,数学也不行,帐也不会算。牛主任气愤地说,我不是来跟你灌嘴劲的,钱交给你了,还不快点做菜去。罗家旺转过身子走进厨房去切羊肉。
牛主任在外边骂着:“什么狗屁老板?眼水都没有,人都不会看看,还跩得不得了!照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关门的。”
罗家旺一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火气,“咣”的一声把菜刀砸在案板上,急冲冲地走出来,将那两张钱砸在牛主任面前的桌子上,骂道:“哪个稀罕你这两文臭钱?滚!你以为你是屙金尿银的老爷,人样都还未长成呢,滚远点,我看见你们就想呕吐!”
牛主任显然是没有想到平时笑咪咪的羊老板会这样,吃惊地看了他一会才说,噫,羊老板,你今天是咋个些了?是吃着炸药了还是咋个说,人嘛不要这种整,早不见晚见的,我不是给你钱了嘛。你要想好了,莫要不识数,把老子惹急了,你这馆子想开也让你开不成!
罗家旺更气了,说:“你再叫,我叫乡长书记来拎你!”
罗家旺以为这句话可以吓住牛主任,没想牛主任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对他说,我说羊老板,你有两文钱我是晓得的,但不要毛戗戗的,你再嚷两句,我真的叫你这个馆子开不成,不信你就试试瞧。我现在就走,以后永远不会来你这个臭馆子吃饭了!你狗胆包天,告了乡政府还要骂人,你等着瞧!
罗家旺说,那就请吧,拜拜了!
牛主任起身,骂咧咧地走了。
过了五天,县法院就发来了开庭审理的通知。真是天平律师事务所也打来电话说,要他开庭时务必把那些单据带去,以便当场对质,他们已经取了那几个签单人的笔迹。
开庭的时候,乡政府的人并未出庭,让罗家旺觉得这官司恐怕打不成了,他问了律师,律师说,他们不来,法院照样审理,你来到法庭上,你和他们都一样的了,不要以为他们是乡政府就会比你有理,一切结果都由法庭说了算。
法院开庭审理。法官问了些话后,叫罗家旺出示了原始单据,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法院就宣读了判决书。罗家旺胜诉了。他想,他这回是有希望了。他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沙河乡。
罗家旺又出名了。这回是省报记者采访了这一案子,因为是老百姓告政府的事情,引起了人家的注意。乡政府也收到了判决书,可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直到他们看到了省报报道,才晓得事情闹大了。在赵乡长看来,一个卖羊肉的老板居然把我堂堂乡政府告上法庭,这叫我们还有什么威信!这个羊老板也太猖狂了些!是该收拾收拾他的时候了!赵乡长当即把牛主任叫来,说,你想个办法收拾收拾这个羊老板,要让他知道是我们收拾他,但我们又不能直接出面,让他抓住尾巴。牛主任说,早就该出这一口恶气了!收拾他的事情好办,过两天就给他难瞧。
罗家旺依旧在打理他的羊肉店。他想等到上诉期过了,乡政府若不上诉,他再去要他的钱。反正判决书已经到手,他再也不怕他们耍赖了。他的午饭历来都吃得有些迟,他要等到吃午饭的客人走了,他才和小工们一起吃。这天,他刚刚端了碗,饭馆里就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罗家旺以为是来吃饭的人,忙迎了上去。
那些人问,你们这里哪个是老板?
罗家旺说,我就是。
那群人说,我们是来检查食品卫生的。说罢就散开到店内各个角落翻七弄八地开始检查,这个说羊肉是病羊肉,那个说碗筷未消毒,被他们检查的都是不合格,最后他们开出了罚单,罚金四千元,停业整顿七天。他们要罗家旺在通知上签字,罗家旺不签。
罗家旺说,不用搞什么停业整顿,我早就不想开了!
那些人说,我们不管你还开不开,你先接受处理再说。
罗家旺说,要钱你们去找乡政府去,我的钱都在他们那儿。
那些人说,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来帮你讨债的。通知已经送给你了,钱在十五天内必须交来,这七天之内不得再营业。那些人说完就走了。
罗家旺见那些人走远了,就走出羊肉馆去街上问问街上那些馆子碰到这些来检查的人没有。问了一家又一家,人家都说没有碰到,他这才觉得有些不正常,肯定是牛主任做的手脚!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直接去了乡政府。在乡政府大院内,他遇上了牛主任。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牛主任的衣领,吼道:“你算什么国家干部?你就只晓得整人!今天老子跟你算总帐!”
牛主任也是气冲冲地说:“你想整什么?”人们听到声音后走了出来,把他俩拉开。
孙书记在楼上喊道:“羊老板,有什么事情上来说,不要吵吵闹闹的嘛!”
罗家旺又指着牛主任说,等会再跟你算总帐!你欺人太甚,老子不会放过你!说完后就上了孙书记办公室。
孙书记说,咋个了?搞得像有杀父之仇似的。
罗家旺说,这个家伙太不像话了,前不久跟他吵了一架,他就使手脚叫县上的人来罚我的款,封我的店。我今天就是要跟他算总帐,算得好了,好说好散,算得不好,我就跟他玩到底,告到中央我都要告。
孙书记说,县上来查个什么是正常得很的事嘛,你怎么把人家牛主任扯进去呢?
罗家旺说,这个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人家为什么只查我一家?孙书记说,人家只抽查你家也正常得很嘛!这回查着你家,下回查着别家也就是一回事。
罗家旺说,反正就是他搞的鬼。
孙书记说,哎呀,我说羊老板,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就是不听嘛!你看看,你跑去法院告我们,搞得我们没得面子了!吵架的时候人人都会说两句气话,你也骂过我,我也骂过你,气头一过了也就算了嘛,哪个不会生气?哪个不会说错话?大家互相谅解着点不就行了嘛。只要大家都心平气静的,又有什么商量不成的事。现在你把我们告了,还胜了官司。我对你没意见,可麻烦的是你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我们乡政府差帐三百多万,这些债主要是人人都学你打官司,那我们乡政府关门算了,那了得么?光这栋办公大楼都差人家八十多万。再说差你的那十一万也不见得就是全部都是成本,你不管赚多赚少总赚了点,你说是么?不要老是说乡政府差你的钱,你也赚了乡政府的钱。现在要你撤诉已经不可能了,反正帐我们是认的,钱暂时没有,官司你胜了我们也没办法还你。
罗家旺想想也算了,说了半天,莫非就是要他等待,这话他听了多少次了,他不想再听了。问题是他们这些人说话是话中有话,还有点威胁人的味道。他想既然法院已经判了,再跟他们啰嗦也没有意思了。他站起来,说,孙书记,我要走了。请放心。这个刘大主任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句实话,我宁愿看到那些农村的人来吃饭,他们虽然没几个钱,但有多少钱吃多少饭,绝对不会大口马牙说什么二话。你手下的人就不同了,人样都未长成,就想来饭馆里吆五喝六的,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欠过他们什么。他们一来吃饭,好像我就是上辈子欠他的帐一样。
孙书记说,羊老板,你见多识广,这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嘛!不要把他们当回事就行了!
罗家旺说,我要走了,我得回去整顿整顿呢。
罗家旺回到饭馆,立即把小工们召集拢来,说,这个馆子明天就要关门了,这工钱我明天全部给你们结清。今天晚上你们把最好的菜做出来,我们好好地吃一顿,明早你们领了工钱各走各的。有位小工站起来说,罗大哥,到底是哪个贼日的整你的难瞧,明天我去给他放血去。罗家旺说,你们都不准乱来,不要给我帮倒忙。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去乱,你们有这个心就行了。你们出来挣两文钱不容易,拿着钱回家就行了,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干小工出身的。又有人说,工钱慢一两个月给也不要紧,只是这馆子不开可惜了。
罗家旺说,这事就莫说了,我有我的难处,各人肚子疼各人认得。你们把碗筷收拾好,留一桌的碗筷就行了。今天不接客,要是有人来,你们就说我说了,饭馆今天不接待任何客人。他说完就跑去睡觉去了。
等到小工来喊他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下了楼,同小工们坐在一起吃起晚饭来。小工们左一声罗老板又一声罗大哥地敬他酒。他叫人把门关上,说今晚只认喝酒,什么天王老子来都不要理他。
门是关了,可偏偏不喜欢的人又来了。一阵敲门声过后,外边又传来了“羊老板、羊老板”的喊声。罗家旺使了个眼色,小工就去门后说,今天不营业了,你们去别处吧。
小工回到了座位上。罗家旺听出了是孙书记的声音,他装作没听见。
孙书记又在外面“羊老板、羊老板”地喊了起来。罗家旺走过去,说了声:“鬼喊狼叫的整哪样?说给你不开门了嘛!”
孙书记在外面说,羊老板,有位县上来的领导要见你。
罗家旺说,我已经停业整顿了,请他不要来检查我的工作了!
又有一个人说:“罗老板,我是老钱,你开门让我们进来一下嘛。”
罗家旺一听是县长的声音,就说,县长,你还来看我干什么?,我现在是人见人怕的人了,不值得你看嘛。
钱县长说,讨口水喝总可以吧!
罗家旺犹豫了一下,想想又不是他钱县长欠自己的钱,当年人家钱县长确实帮助过自己,闭门不让人家进来也确实不近人情。他把他俩迎进来。他问,钱县长吃了没有?钱县长说,我就是来你家找饭吃的。
罗家旺招呼他们坐好,又叫小工去切羊肉。罗家旺坐了下来。钱县乡长问,今天生意怎么了,好像没有人一样。罗家旺说,今天馆子不待客,我明天就不开了,今晚我和他们吃顿散伙饭,明天他们也就各奔东西了。我就这种干等着,等着乡政府把我的钱还了,我再把养羊户的钱还了,事情也就了结了。
罗家旺正和钱县长说着,小工们已经抬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罗家旺给他俩斟了酒。他端起酒杯说,钱县长,我敬你一杯酒,记得我是你叫我回来开羊肉馆的,今天却要关门停业,你又来了,这事也叫做有始有终吧。
钱县长说,说来也倒是巧得很,我们一起干了这一杯吧。
孙书记喝了酒,将酒杯放下,说:“钱县长,说来惭愧呀,羊老板的馆子刚开张那久,我们还能按期付帐,后来就有些顶不住了,上边来的人也多些,帐就越欠越多,一直没有办法解决,就拖到现在了。这帐我们是认的,但现在也还不起,有心无力呀。”
罗家旺说,我就是不相信,堂堂一个乡政府,既然吃得起,为什么就还不起?再说如果这笔钱一次还不了,先还给我三五万解解急也可以吧,我何至于要关门呢。
钱县长说,我说羊老板呀,你这回把我们沙河乡和重门县都搞出名了,省报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说是乡政府的吃喝费居然拖了两年多也未付,几乎要拖垮羊肉馆了,弄得我们的干部好像只会吃喝不会干事似的。事实上有的乡镇接待费比这里高,时间拖得比这里长,你这一回等于死劲地给我们撒了一回滥药,乡里县里的名声都搞臭了。
罗家旺说,我倒没说过县里什么坏话。
钱县长自个喝了一口酒,然后说,你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你一去打了官司乡里县里就出滥名了嘛,你这一招真够毒了!
罗家旺说,我没有告县里呀,县长。
钱县长说,你以为告乡政府是告乡政府那块门牌和办公大楼?乡政府不是人在办公?你看看墙上那块匾,你还好意思挂着?你这个人啊,忘恩负义了,没法跟你讲道理了。
罗家旺吸了口烟筒,然后吐出一大堆烟雾。他自个喝了一杯酒,酒杯一放下就说,县长,随你咋个说我都行。等到乡政府还我钱那天,我也会送一块“及时了帐,帮民解难”的匾给乡政府的。
孙书记插嘴说,羊老板,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罗家旺说,我怎么不像话了?我不偷不抢,要自己的钱不像话,什么才叫像话?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政策就好杀马虎,欠债还钱的道理我懂。你们就不要再扯七扯八的了,你们来吃饭就是来说这些么?那干脆就吃快些,吃了就走人,反正今天我本来就不想接待任何人。
钱县长听了这句话,忿忿地说:“羊老板,你不要逼人嘛,就那么点钱有什么大不了的。馆子里还有些什么好菜统统给我做出来,今晚的饭菜我来付帐。”
罗家旺说,钱县长,我是着急呀,你难得来一趟,我怎么能叫你付帐呢?一顿饭我还请得起嘛。钱县长说,这就对了,事情嘛明摆着,慢慢会解决的,莫要着急。你也不要不说三不说四就乱五乱六告七告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