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偷偷溜走,自那以后慕琐偶尔还是会出房间走动,但不知道是实在无缘还是被避着不见,直至离开船都没再见到过慕瑜和阿敏二人。
昨日的一场大雨下罢,再望向窗外天空已是湛蓝清澈。船已悠悠地靠了岸,下船的人也已是早早地就拿好了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船离开。与此相比,仍旧在房中坐着的慕琐和媛儿二人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但没有人理会。
她们并不是最后一个下船的,验明了自己的身份混在人群中间就可以离开了。
“琐琐,可是要和将军说一下?”媛儿正想着,许将军陪行了一路,怎么着也该去道声谢。但想着,却见慕琐已抬步走出好远,见她没这个意思,媛儿连忙上前在慕琐身后小声道。
慕琐没有回话地兀自走着,虽然戴着幂篱而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媛儿还是能感觉得到自家小姐的心情不悦。
媛儿也不是不明事理,虽然心下还有些顾虑,但见此她如此,也就立刻换了个话题问道,“接下来往哪儿走?”
听到媛儿这话,慕琐停下了脚步。
她张了张口,本想说句“顺其自然”,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是啊,接下来该如何,总不能够找处客栈一直待到银两用完,然后再灰溜溜地回慕府吧。之前下江南的时候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能远远地离开那里就好。
而如今……
“便四下转转吧。”慕琐开口道,抬步便往前走去。
“……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她低声喃喃道。
湄水城并不似皇城那般的繁华,但却也在这一带算得上富庶之地。走进城内便可看到街两旁叫嚷着的商贩和装潢华丽的楼宇,从白面馒头到精致糕点,从草编物件到珍贵玉器,不一而足,琳琅满目。来来往往的人或提篮装物,或驻足问价,倒是没有了皇城无时无刻隐约笼罩在人们之间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和善亲切的笑容。
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久,待停下脚步时,已是夕日欲颓。太阳斜斜地挂在天际,虽然依旧明亮,但也没有了午间的燥热。摊贩们有的已早早收了摊准备离开,也有的和人讨价还价地商议着最后一笔买卖。
不知不觉中,街上的人少了很多,来来往往的无不是行色匆匆,稍远一些的住宅房屋里已飘起了炊烟,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饭香勾得人不由垂涎欲滴。
“琐琐……可是要找家客栈先下塌了再说?”见慕琐似乎还没有停下脚步想要休息的意思,媛儿不由在她身后提醒道。
慕琐点了点头,视线却不由地望向一侧的茶馆。业已歇业,一个身着麻布衣,肩上还搭着一条擦汗的布巾的男子走了出来,看着几乎已经空荡的街,无声地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
如果有个营生,便是不会处处被人所迫了吧?慕琐回想着自己之前的被动,叹了口气,脑中却开始计算着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了。
开茶馆。慕琐对此有些兴趣,而在皇城待了许久的她,却仅知道上佳的茶馆是文人墨客的常去之处,偶尔也是能见到乔装过了的皇亲国戚,但要如何经营,她却完全没有接触过。诸如皇亲国戚这类人慕琐自然是不愿接触,但人来人往的茶馆无疑是收集信息的极佳选择。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有了如此这般的营生,处理好便是可以安生,接下来一切的一切,她也可以凭此避开而不再居于慕府的羽翼之下。
“……你说,我们开个茶馆可好?”慕琐收回了打量着那家茶馆的视线,淡淡说道。
可这言语却将媛儿吓了一跳,“士农工商……这!……”媛儿大声说道,但忽而又想起了这是在街上,连忙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你是慕府的大小姐,万不能如此啊!若是小姐觉得来这里受了委屈,自是可以回皇城,可千万不要辱了自己的身份啊!”
这话语说得真切,再配上媛儿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可谓感人。但慕琐见此,心下却是愈发地不悦起来——
她是给了媛儿直接称呼自己名字的权利,却并不代表可以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自己。
“那你说,如何?”慕琐深吸了一口气,强求自己敛下心中翻腾的怒意对媛儿道。天色渐暗,路上不时走过的行人都对站在街旁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的两个女子予以注目——看装束应是大户人家的人,却不知道她们在此干什么。
“这……”媛儿一时语塞。她垂下头,紧抿着唇,右手紧紧拽着左手的衣袖。沉默半响,她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小姐,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就算小姐不喜欢被安排着的生活,却也比这样好啊!”话一出口,媛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当即噤了声,怯怯地打量着慕琐的神色。
即使她看不真切。
“……比这样好?”慕琐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她想斥责媛儿,说她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自己以后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懂自己可能会面对怎样的生活!“你是想说,让我在银两花完之前回皇城吧。”
“也是,在你眼里,我离了慕府……女子离了自家的势力只能一事无成。”慕琐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一声轻叹。
“但是我要证明这是错的。女子不是依附任何人的存在……我没有鸿鹄大志,便只想着靠自己做些营生,远离那些是是非非,然后安安稳稳地生活,找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了此一生。”慕琐这话说得很轻,轻到似乎只有站得极尽的两人才能够听得真切。
媛儿听到自家小姐这话的时候愣住了。她过了好半响,才木讷地应道,“媛儿跟着小姐便是。”除此之外,她也无力再做些什么。
天色以晚,大街上的行人所剩无几,只有那烟柳之地依旧灯火通明。慕琐看到那里便想起之前滑稽的那个过场,旋即移开了视线,放软了声线对媛儿说,“找处客栈吧。”
她所决定的事情,不容置疑。
晚风猎猎,大街上如今静谧安详,不时有饭香伴着几声犬吠飘来。慕琐看着周围的景,不由想起了前世自己所住的馨竹小筑被烧得那晚。
同样的静谧,同样的似是波澜不惊。就在她当上皇后第一次回自家府上的当晚,又有谁知道那一场大火会猛地蹿出,将一切付之一炬。察觉到自己的出神,慕琐甩甩头,似乎这样就能将不该有的思绪抛之脑后。
或许是天色已晚,她们所走过的客栈不是打烊便是客满了,兜兜转转地一圈下来,硬是没有找到好的住处。媛儿有提过出高一些的价钱给一家店的店老板,说不准他就答应了,但慕琐怎么都不肯。说白了,她只是在担心,若是真的哪日银两用完,她真要灰溜溜地回到慕府?
答案是否定的。
慕琐与媛儿站在原地杵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要找一户人家借宿,但四下打量,却觉得只有一家合适。看屋外的装潢便能看出这家在富庶的湄水并不算是有钱人家,前门一扇内推的朱漆木门紧闭着,只有两只带有狮子的铜质扣环做装饰。
媛儿上前几步,轻叩着大门问道,“有人在家吗?”
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回应。
媛儿撇撇嘴,脸色有些灰暗,慕琐则是不在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找下一家。
步子还没迈开,却听到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唤道,“嘿,二位姑娘!”
慕琐转过身,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一手捧着烛台,一手扶在门沿上朝她们喊道。慕琐借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老妇人。一张已显衰老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头顶的华发被整整齐齐地束起,身上着着的并不是一般人家的粗布麻衣,而是质地稍好的绸布,腰背弓着,捧着烛台的手许是因为年事已高而微微颤抖,连带着烛焰也随之摇晃。
“婆婆。”媛儿听到那老妇人的声音后,立马转身回道,“我们是外地来的,转了一圈下来却没有发现可以下脚的客栈,想问婆婆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老妇人刚要开口,却听屋内有一个有些沙哑却中气十足的男声想起,“老婆子,来的是呀?!”想必硬是她的老伴。
“是上门借宿的客人。”老妇人笑着回应道。
“谁呀?”似是刚才的回答并没有听清楚,男人又重复了一遍,问道。
老妇人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拔高了些声音,偏过头朝屋内喊道,“是上门借宿的客人!”
“哦!那快让他们进来!”屋内人又喊道。
老妇人笑着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慕琐二人道,“二位姑娘就先进来吧,虽然还是夏日,但这夜深,露重。”说着,换了一手拿着烛台,另一手将门开大了些,招呼着她们进来。
媛儿见老妇人如此,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慕琐,待她点点头后这才对老妇人道了声谢,上前帮老妇人拿着烛台,一道走了进去。
院内不算宽敞,但若是两人住便已是足够的了。因为是夜,屋内的摆设都黑漆漆地看不清楚,只能大致的看出一个轮廓,似是种了一些花草。
“……我和我家老头子经营着一家茶馆,就在对街不远的地方。虽然说请了几个伙计,但里面的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操办的。”看到慕琐在打量着院内的摆设,老妇人出声解释道。
屋内的摆设简单朴素却不乏温馨,与慕府里处处讲究的冰冷截然不同,媛儿一进门便有些好奇地四下打量,老妇人见了也不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不时解释一下东西的用法。走到厅内,却见一个老翁闭着眼面对她们坐着,身上穿着的衣服明显要比老妇人好上许多,但依旧不算华丽。
听到有脚步声临近,老翁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抿了一口小杯中的清酒,笑着道,“老婆子,是客人们来了吧?”说着便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站起来要迎客。老妇人见他如此,连忙上前几步将他扶着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笑意,幸福在两人之间流转。
屋内的烛光很亮,慕琐自是看见了老翁微微凹陷的眼睛,当下也就明白老翁是盲的,笑着道,“阿翁,我们是来借宿的。”
“哦哦哦。那请坐,快请坐!”老翁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老婆子今晚坐了一桌子的菜,正愁吃不完呢。”
“还不是你要吃。都是你喜欢的菜色。”老妇人嗔怪道。
“那也吃不了这么多啊!”老翁摆摆手,又重新坐了下来,摸索着握住小瓷杯,仰头一饮,却发现杯中空了。老妇人见此,连忙连忙说道,“大夫说了,不能多喝。”
“老婆子……”他小声叫道,没有了之前的豪爽,倒是像求着糖吃的孩子。他晃了晃手中空了的杯子,在空气中胡乱地摸索一阵就要来找酒壶。
可酒壶却被老妇人拿在了手里。老妇人板着脸,语气有些不悦,“你说了,只喝一杯的。”
“好啦。”听出自家老伴不悦,老翁也不再求着要酒喝,摸索着拿起身前的筷子,正当慕琐认为他不可能夹到东西的时候,却见他利索地将筷子伸到一个小碟中,小幅度地移了下位置,一张一夹一移,他伸出头去一口含在筷子头上,一颗花生米便被他吃入嘴中。动作有些夸张,却利落不想看不到东西。
老翁只夹了一筷子便停下了,反倒接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招呼着慕琐吃菜,“吃吧吃吧,一定饿坏了!老婆子的菜不错,多吃些。”
老妇人也笑着让她们夹菜。
媛儿和慕琐连忙应了一声,怕拂了这二位老人的意,也是饿坏了,便坐到席上拿起筷子。媛儿坐在那里,神色却有些尴尬——她从未和小姐同桌吃过东西。
“吃吧。”看出了媛儿的顾虑,慕琐点点头道。
酒足饭饱之后老妇人让她们先自己私下转转,很快将老翁搀回屋内安顿好了,将还沾着水的双手一边用布擦干一边朝慕琐这里走来。
她看到慕琐摘下幂篱的时候,委实被惊艳了一番——这姑娘长得正俊儿。她想到。
“这里是你们的房间。”说着,老妇人推开了房门。“只有一张床,就先将就一下吧。”老妇人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婆婆。”慕琐道谢到,说着,用眼神便示意媛儿上前。
“婆婆。”媛儿会意,上前几步将准备好的一锭银两放在老妇人手上说道,“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刚才小姐说了,要物色一间好一些的屋子住下,便算在这里安个家了。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成呢?不能要不能要。”老妇人连忙将那银两放回媛儿的手中,见她还要往自己手里塞,摇了摇头道。
“如果你真的要给点什么的话,明日有时间来茶馆帮忙吧。”老妇人说笑道。
“一定。”慕琐应道。
因是开玩笑,老妇人对此也没有当真,与慕琐道辞,怕她再“好意”地给自己那些银两,嘱咐她们好生休息地便匆匆离开了。
茶馆?
慕琐想着老妇人刚才重复着的词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还真是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