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夜隐约听到外面雷声阵阵,我本欲睁开眼看一下情况,可感觉身上好像覆了一层禁锢力,迫使我保持躺着的姿势,连眼皮都动不了。不过我觉得那股力量很温柔,并没有恶意,我便在那力量温暖的围绕下继续睡了过去。
及至清晨,我睁开眼,立起身子坐在床上,再闭上眼睛用了好一会儿才理清脑海中的头绪。深深叹了一口气,将脑子里面可怕的念头压了下去,转过头便看见了放在床头旁的一套衣裳。我顺手拿起来一看,便笑了。
原来这云绫锦做成的衣服,竟是给我的。我穿上衣服之后,自然的往梳妆台走去,果不其然,胭脂、香粉、螺子黛、口脂、玉佩、发簪等齐全的躺在那里。
我拿起螺子黛轻轻的画着眉,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已经成了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大人的样子,而且,这模样远远好看得超过了我之前的预想。再次轻轻叹一口气,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我用手指划弄着眼睛,仔细梳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如今我已经有了仙身,也在一夕之间有了成人的思维,自然不免将之前漏掉的无数事情再用成熟的眼光看待。我拿起梳子一边梳着如墨的长发一边思索着,于是我便得到几个疑点。
第一,从来没听说那个神仙生下来就是患有残疾的,但凡是个仙,都是相貌堂堂宝相森严,才不辱没仙家之风。像我这般患有眼疾的情况,按常理说来,应该是我正在凡世历一个劫数。
第二,对于顾白的出现,我之前因为并没有多的想法所以没有疑问,现下想来却甚觉怪异。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你了”,还丝毫不差的叫出了我的名字。父亲也曾称呼他为神君,他应该是仙籍比较高的上神。在树林里遇见树妖之后,他本来是背着我,后来我做了一个从没有在我身上发生的梦,这对从小只能梦见发生过的事情的我来说非常怪异,我当时以为自己遇上了妖怪。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时候,我明明白白的记得他当时的表情颇为不屑,还说是什么妖怪那么大胆,他贵为上神,确实不可能还有小妖敢跟着他。可后来他给我解释的时候,却说是我遇上了妖怪才会做恶梦,之后就一直不让我睡觉。还有他消失的那几天以及阿哥的执意不回家,这样看来,在这永安城修得仙身,应该是顾白的主意,那也就是说,他是个非常了解我的人,不,应该是了解在历这个大劫之前的我。
第三,郁臣又是何人?为什么阿哥说他不应该在这里?还有为什么他在那天遇见蒙面人的时候会突然吐血?那个蒙面人也非常的奇怪,如果是普通的强盗,为什么会对我说出“定情信物”这句话?他好像自称为“本君”,还说要来取回他的东西。他要取回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之后郁臣那句“不是她”又是什么意思?
第四,我再次打量起这间屋子,记得顾白说过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位上神,而他曾为了让我住在这里骗郁臣我是那个人的转世,那位上神对郁臣非常重要,所以郁臣让出了屋子。可从阿哥和郁臣的对话中,看起来似乎这是顾白撒的一个谎,而且那个人似乎没有历过一个劫,已经灰飞烟灭了。不过我实在是猜不透顾白这个人,即便阿哥说是个谎,我依旧在心里存有一丝疑惑。
突然想起书桌后面好像挂着一副丹青,看郁臣那么重视,应该是那位上神的。我立马放下梳子走过去瞧,那副丹青果然还挂在那里。看完之后我便放下了心,虽说我对目前自己的相貌颇为满意,可也是万万比不上那画中人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与我这双废眼简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我再仔细打量这幅画,啧啧,这相貌,怪不得郁臣那小子会这么痴情,死了都还有人挂念着,果真是红颜薄命呐。画中仙子倚靠在美人靠上面,巧笑嫣然的望过来,眉宇间虽有些疲惫,但是那浅笑极为的舒心和真实。再看手边还拿着一个纸鸢,许是刚踏青归来,坐着休息一下便被另一个人画了下来。画下面还有两排字,一大一小,大的刚劲稳健,笔锋犀利。小的秀中带形,铿将有力,和书桌上摆着的宣纸上的字迹一样,应该是那位上神的。
字后面还有一个落款,端正的写着一个“藏”字,我正准备仔细瞧瞧,脑袋在此时却突然的一痛,眼前的丹青光华一闪,我恍惚看到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勾勾嘴角说道:“画好了,你可以动了。”对面的女子动了一下,和画中仙一模一样的脸。她却并不过来看,而是别过脸望着他处淡淡说道:“我便送你至此吧。藏郎,你瞧,你还没走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她举起手挡了挡照过来的日光,再回过脸仔细瞧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放下笔招招手,对她说道:“过来。”她走了过去,他将她揽在怀里,嗅着她的发香,沉沉说道:“安心等着我来接你,可好?”怀中人点点头,仰头露出绝世的眸子,深情柔软得像一汪湖水,望着情人坚定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要是那件事完了之后你一直没来,那我便永世不再见你。”
男子复拿起笔,沉思一下写道:“万里人南去,三秋雁北飞。”刚想接着写,怀中人轻轻接过笔写道:“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他捏住她的手,将她再次拥入怀中,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深切的悲伤,使他的表情也变得哀痛起来。他轻轻说道:“不负。”
她沉浸于此刻的甜美中,并没有发现这诀别的氛围,和他脸上突然流下的眼泪。
我心中一痛,便回神了过来。只见眼前的画依旧是画,并没有那画中仙子和藏郎。兴许是那上神的执念还存在在这件屋子里面吧。我这样想着,实在承受不了幻象里的悲伤,便不再看画,坐回梳妆台,继续梳理着头发。拿起阿哥准备的发簪,是很精细的梨花簪,青玉的簪身,白玉的花朵,里面碧玉的花珠光华照人。我忧愁的端详着,纳闷的想到,本仙长这么大,确实没有学过盘发这一项技能啊。
正当我愁闷之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我来吧。”
这声音好听倒是好听,不过过于生涩和冰冷,有种不近人情的味道在里面,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这声音,既不是阿爹阿哥,也不是顾白和郁臣的,倒像是刚才幻象中藏郎的声音。
刚想回头看看是谁,一双手伸过来便把我的头轻轻扳了回去。我看着铜镜里面映出来的两张脸,一下子就笑了出来。站在我后面的人倒是毫无反应,拿起桌上的木梳便开始给我梳头。我觉得他在我头上捣腾着也挺让人舒服的,便没有制止,就边笑边自言自语道:“这上神之力竟可以强大到这地步,连情人的幻象都可以化出来。可惜了天妒英才红颜薄命,不然倒真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身后人梳头的手顿了一下,我看着镜中他的表情突然鲜活起来,微微一笑说道:“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我看你在那幅画前面站了好久。”
我望着镜子里面他的手,直到他继续动起来我才回答道:“我刚才看见了你,你叫藏郎对不对,你正在给画中人画画,你们还一起题字。”我玩弄着手中的梨花簪,继续说道:“是不是因为我修得了仙身所以才能感知到那位上神的力量,之前都不曾看见这些幻想。我坐在这里梳头,你便出现了。应该是之前你也曾这样给她梳过头吧,是不是我坐在茶桌边,出现的便是你给我倒茶?”
我抬头望着镜子,只见他苦涩的一笑,说道:“我从来没有给她梳过头。这套反绾髻据说是她最喜欢的样式,本来是为她学的,可是梳法很复杂,我请人教了好久学了很久才学会。等我学会了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这时候他已经将我的头发翻绾成多股并成的“百花髻”,便弯下身子和我平齐望着镜子,笑着说道:“果然很适合。”
说完便直起身子将我手中的梨花簪拿过去,看了一下就插在了我头上,再用梳子梳理着髻下留着的发尾,一边梳一边淡淡的说道:“倒是不知道你还喜欢着梨花。”
我望了他一眼,干干的说道:“岁周山上满是梨花。”
他将梳子放在桌上,用手扶着我的肩,仍是附身看着镜中的我,突然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有种魅惑之色,像是极致盛开的桃花,绝色不可方物。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勾勾嘴角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岁周山,只认得千暮谷。谷里这时节蜀葵倒是开得极好的,你想去看么?”
我摇摇头,略带伤感的说道:“去不了,藏郎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你是走不出这间屋子的,就连这反绾髻也是……”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摸向头发,百花髻还在头上,簪子也稳稳当当的插在发间,于是那“假的”两个字被我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我转过身惊愕的望着身后的人。
鼻似悬胆,目若朗星,面若白玉,身似风柳。面前挺拔的身影并不是幻象。
他对我温柔的一笑,将我牵起来像是证明一般的往门口走去,本来冰冷的声线里面透着一股暖意。他说:“只要你想去,不管什么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的。”
我木讷的随着他的脚步走去,刚出门便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拦了下来。顾白师父懒懒的靠在门口,眼风里瞟了一眼藏郎说道:“魔君真有闲心,还记得来这故人居处看看。本神君替我那仙友谢过了。不过魔君来得太迟,迟了几千年,我那苦命的仙友一直等,等了好久终是没能等到魔君来。即便如此,这里依旧不欢迎魔君,请回吧。”
说罢伸出手一只手把我抢过去,另一只手摆出送客的姿势。怎料藏郎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被他两个拉得生疼,便挣脱了两个人的手,捏捏手腕子问道:“魔君?什么魔君?”
藏郎站着不说话,师父倒是将眼睛一眯望着藏郎说道:“原来你竟是连身份都没告知,就硬要把人带走的啊。”于是将我护在身后,缓缓说道:“世间至恶之族魔族至尊,郁藏。当下六界平安无事,即便你本性至恶,不过目前六界已经达成协议各界都遵守着创世神的法则,这里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还是回魔界去吧。”
他话还没说完,阿哥和郁臣就从另一边走了过来。郁臣担忧的看着郁藏,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原来这郁臣竟是魔尊的弟弟。不不不,应该惊异的的原来那位上神的情人藏郎竟然是魔尊郁藏。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郁藏看了一眼郁臣说道:“你赶紧回去吧,母后很担心。上次你咳血病就发作了,要是被母后知道你在人间发病,指不定一生气就再次放火烧了你的宫殿。”然后他看着顾白,冷着一张脸说道:“神君说得极是,我肯定是要回去的。不过走之前,我要先拿回我的东西。”说完便拿出了一个钱袋,我看了一眼便被骇住了。
这这这不是当日阿哥给我后来我又给了蒙面强盗的钱袋吗?!
我望着眼前的魔君,心情复杂,没想到生得这么标致的人儿竟然会干这种猥琐的事情,果然是师父说的本性至恶啊。
郁藏继续说道:“这是她给我的定情信物,是契约,看来她是非得和我走了。你也知道,我魔族的契约之力有多强大,魔奴一旦离了契主,可是会死的。”
我心里跳了一跳,却见前面的师父已经一闪闪到了郁藏面前,长剑出鞘,指着他的喉咙说道:“给她解约。”郁藏喉咙一动,声音异常冰冷:“我若不解,你当如何?违背六界协议杀了我吗?”
师父面色一冷:“好,若你不解,我便就杀了你,这六界又与我有何干系。”
郁藏的脸也冷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这时郁臣突然咳了起来,边咳边说:“哥…哥…,咳咳咳…不是她……她不是白繁师父……的转世……咳咳……我用离镜……离镜照过了,白繁师父确实……咳咳……确实……已经……魂飞……魄……魄散了……”他刚说完便晕了过去。郁藏立马闪身过去抱着他,将他抱起来,全身上下皆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将钱袋扔在了地上,再也不是之前给我梳头的藏郎的神采。郁藏背对着我们,冰冷的说道:“契约已解,魔界仙界,此生再无瓜葛。欠白繁的,我魔界皇子郁臣一条命还了。假如你们觉得还不够,那就来魔界拿我的命抵,本来也是我欠她的。”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屋子,说道:“这宅子,还是烧了吧。”手里捏一个诀,顷刻间那屋子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郁藏抱着郁臣消失在了火光中。
我蹙着眉捡起钱袋,望着师父问道:“离镜是什么?”
师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上古的一种法器,传说已经被创世神封起来了。因为此镜可以聚魂,但凡还有一丝魂魄停留于世,只要有一人愿意以血侍镜,便可将死去的人召唤回世间。第三次神魔大战的时候,长契神君便用此镜将已经战死的花神缪溯强行带回了人世,但用了血祭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创世神觉得此法有违天地法则,况且使用方法太过辛毒,所以那之后便把离境封了起来。没想到竟然被郁臣找到了。”
我喉咙一紧,突然想起那次他咯血晕过去前曾拉着我的手安慰我说:“京离,你不要怕,是我晕血。”那时,他还对我极其温柔的一笑。
今生,大抵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咯血还会对着我微笑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