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滔天,将岳府的人全部引来了。之前我听阿哥说过岳纫喧家在这一片算是个大户人家,很有钱。可我没想到会有钱到连仆人都有上百人。这一百多号人有条不紊的泼水救火,整个场面有序,没有一丝慌乱。
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岳纫喧的父亲,岳平夫。是个面目温和的中年人。他一来就向师父行礼,道歉说道:“小人没能保护好这屋子,请君上降罪。”
顾白师父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此非人力可以阻止的,命数如此,由它去吧。别让火势扩大就行了。”
岳平夫点点头,说道:“这里人多杂乱,灰尘漫天,请君上随我到前厅去吧,正好可以看一下戏。”说完便摆手将我们请了过去。
我小声的问师父:“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身份啊?”师父点点头回答道:“我曾救了他一条命,他便将今生的命数给了我,是可以信任的人。”
我边走边左瞅瞅右瞅瞅,四下里瞧着,师父看着我笑了一下,问道:“找什么呢?”
“没看见我阿爹阿娘啊。”我偏着头随口回答道。
“别找了,他们已经回岁周山了。”说完便站住了,然后定定的看着我,以前的时候我看他都要努力的把头昂起来,他则是弯下腰看我,如今我已经平齐他的肩膀,微微抬头便可看清楚他的脸。他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突然笑起来说道:“原来是长这个样子。都长这么高了,不错不错。”他以前都是牵我的手或者摸我的头,而且从来没说过这般夸奖的话,所以我不自觉的便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师父转头让岳平夫先带着阿哥他们过去,他要和我说一些话。
我的脸更红了,低着头捏着衣角,心里忐忑不安。
他站得离我不远,思忖良久,缓缓开口:“京离,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其实仙人所受之劫,是化解不了的。所以,你阿爹阿娘暂时不能见你,昨晚的雷劫,他们替你受了,已经回岁周山闭关修养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被这个消息骇得不能言语,半响才恢复声音,呆呆的问道:“他们……没事吧……?”师父点点头:“他们修为也是极高的,你不要担心。”
“原来历一个劫是这么的凶险,那万一那雷劫真是我来受,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灰飞烟灭吧,我也不清楚。”他略略思索回答我,然后接着说:“并不是每个人的劫都是这么难的,因为你很特殊,你知道么?”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眼睛,说道:“你是被选中的引领凡世命运的人,你的这双眼睛,里面被种了咒,注定你此世凶险。前世,我欠你很多人情,今生来还你,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皱着眉沉声说道:“我既然叫你一声师父,自然会听你的相信你说的话,可是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只有事情发生了你才会慢慢解释,这种所有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很不好受。”
很。不。好。受。我觉得喉咙里面哽的异常难过,从前我渴望着长大,长大后就不会是任何人的负担,可如今长大了,我却更加觉得无力。从郁臣的死,到阿爹阿娘为我受了雷劫,还有这莫名其妙的眼咒,到底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无法预知,我觉得害怕。
顾白看了我一会儿,将手负在身后,淡淡说道:“你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些事情,我无法向你解释,不过我要你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你历完这个劫为止。这间屋子被郁藏毁了,如果你的眼咒一发作,你就得立马到尘世里去遵循你的使命,那时会发生什么我就真无法预知了。所以我要带你去另一个可以抑制你眼咒发作的地方,争取时间为你改变命数。”
我想着阿爹和阿娘,便闷闷的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千暮谷。”
“我不知道什么岁周山,只认得千暮谷。谷里这时节蜀葵倒是开得极好的,你想去看么?”脑子里面突然回想起刚才郁藏说的这句话,又好像看见他站在我后面温柔的梳头,我甩甩头,将思绪拉回来。
千暮谷,应该就是那位上神居住过的仙谷吧。于是我便问出了另外一个我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前世,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就想知道的问题。见第一面时的那种熟悉感,以及我莫名的想哭的感觉,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在里面。明明是才认识几天的人,却好像在心里把他摆在了重要的位置。又不是凡尘俗世的喜欢,好像有一种敬重在里面。亵渎不得,沾惹不得,无法靠近。
他看着我良久没有回答,我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想听真话,你别骗我。”
他叹口气,垂着眸子回答我:“你是我的一位朋友,因我的关系犯了错,受到了惩罚。你这双眼睛,是我害的。我这样说了,你可会怨我?”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很悲切,便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不怨,这双眼睛看不看得见颜色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即便里面有个凡世之咒又怎样。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了,我只要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怨你。”
说完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只希望,有些事情你别瞒我。”
师父看着我,轻声说道:“我答应你,我们过去吧。”
我不做声,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过去。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岳平夫所说的前厅,台上果然在演着戏。阿哥他们早已坐定,我便找了个最合适的位置坐下,和阿哥有一搭没一搭的嗑瓜子聊着天。师父只是静静的坐在我们旁边喝着茶,偶尔回几句话,并不多言。岳纫喧本来也是安静的坐在旁边,看着看着便站起身子对旁边的小厮说了一声,叫换上《天仙配》来看。
我并不希望此时便出发去那千暮谷,所以很附和的告诉岳纫喧有什么好戏一起上了吧。岳纫喧点点头,于是我便看见了一个瞎子琴师和一个美貌姑娘上了场。
琴师咿呀咿呀的拉着二胡,那个美貌的姑娘看起来还不足十岁的样子,不过声线极好,婉转空灵的唱着:“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台上正演着仙女和凡人历尽无数艰难,一对恩爱夫妻终于结束了为奴的日子,唱着黄梅调结伴回家。我不禁心中大动,想着原来凡世之人一直在心中怀着仙人和凡人可相通的这样美好的愿望。可是他们凡人的寿命只有区区几十年,仙人却是可以长生不老。当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在时间中衰老,死去,独独留下的仙人要怎么办才好呢?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影不相依,魂不与共。生与死的两个时空都有一轮浩大皎洁的圆月印照着人世难以言说的寂寞。只道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各自珍重。因为毕竟,无法抗衡的只有时间啊。我在心里哀叹了一番,怪不得创世神要规定六界有别,互不逾越。也规定我们仙族在尘世必须要清心,摒除七情六欲,毕竟能和我们仙族抗衡时间的只有魔族,可至善和至恶中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就像白繁上神和魔尊郁藏一样,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想到这里,我不禁看了一眼我阿哥,他正在兴高采烈的和纫喧探讨着台上的故事,斜靠在椅背上指指这指指那,逗得岳纫喧时不时发笑,又时不时略带恼意的用眼光望着阿哥。
我心中比较宽慰一点的是,还好纫喧是历劫的仙子,这一世完了,自然会回到天上,到时候就没有什么仙凡之别了。如果他们能长相厮守在一起,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不过就是这一世阿哥略受一点苦罢了。我们岁周山的人,才不会怕吃苦呢。所以即便千难万险,阿哥大抵也是愿意的吧。
我脑子里面浮现出阿哥由平时吊儿郎当而变为严肃的样子,不自觉的便笑了起来。
师父瞟了我一眼,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问我:“怎地台上正演得伤心处,你倒笑起来了。”
我抬眼忘了一眼台上,正演到一对恩爱夫妻不得不生离死别,天地之隔。仙女归天时,将王母娘娘的宝物——无所不能的金簪留给了凡人,并留给凡人一封挥泪写成的“来年春暖花开时槐荫树下送子归”的手巾。凡人痛失爱妻,昏倒在地,醒来便因情而痴,因痴而疯。
我叹了口气,望着师父认真的说道:“他们这样爱着好苦,还不如不爱了的好。”
这次师父倒是正眼瞧着我,半响笑道:“****之事,岂是一个人能说了算了,即便一方先放弃了,只要另一方坚持着,这份感情总会寻回来的。比如你看这台上,马上就要演到仙女说服天君,让她回到凡世了。凡事莫不过是这坚持二字。”
我本来是将手靠在桌上杵着下巴,听师父这样说了之后,坐正身子惊叹的说道:“原来这仙凡之恋是有好结果的呀。”师父不言语。台上铿铿锵锵开始了最后一幕,我看得兴起便眉飞色舞的继续问道:“师父,要是我也像那个仙女一样爱上了凡人,你会像槐树精还有那位大侠一样助我么?”
“不会。”他眼睛都没抬一样,“我会直接去找缪溯拿一壶梦死醉生酒,然后给你灌下去,再把那个凡人抓起来藏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被他严肃的语气吓得不轻,直勾勾的望着他,只见他表情严肃,没有半点说笑的成分,愣了半会儿才干干的说道:“徒儿只是说笑而已,师父切莫当真。”
正巧这时台上落了幕,纫喧招手让琴师和歌女过来,阿哥朝我看过来,捧起我的脸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看,感叹的说道:“如今你这相貌,倒是不用担心那凡人会抛弃你选其他人。京离,我之前说的天上那老爷子喜欢你,现在你可信了?”
我继续干干的回答他:“他要是喜欢我,就不会在我眼睛里面种咒了。”
阿哥一愣,“你都知道了?”然后看了一眼顾白,顾白对他点点头。他摸摸头,笑道:“知道也好,不然我瞒得也是心慌。京离,阿爹阿娘走之前把你托付给了你师父,你走之前没有时间再去岁周山了,我想着你肯定恋家,便让重明回去取了一壶梨花酒,想家的时候就闻闻那酒香,就当自己是在岁周山梨树林了。好好听师父的话,知道吗?”
我十分不习惯他这样突然伤感的语气,便冲他笑了一笑,回答道:“我知道了。”阿哥冲师父拱拱手,“京离就托付给你了,再次相见,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会发生什么事,她这眼咒,唯一能解的人大约只有你了吧。”
师父微微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阿哥继续说道:“京离,你此去千暮谷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今天又是你生辰,我还让重明儿将你在岁周山上喜欢的东西并着那梨花酒一起送过来。不过按理说,应该早就到了啊?怎的这会子还不见那鸟的身影。”
阿哥刚说完,我们便听见一声哀怨的轻啼声,只见门口一只大鸟笨拙的衔着一个大包袱正慢吞吞的向我们挪过来,阿哥一脸看戏的表情并不打算去接重明,玉树临风的师父则坐着岿然不动,我叹叹气起身走过去将重明嘴中衔着的包袱接过来,一提,还真沉。我满脸黑线的挪着步子,顺便将重明数落了一番。
重明委屈的蹲在师父的脚下,小声又委屈的啼叫。
师父抬眼看了一下包袱,瞟了我一眼抬起杯子继续喝茶,边喝边说道:“你喜欢的东西还真多啊,其他的东西都免了吧,倒是梨花酒可以留下。我可不想路上还要带着这么大的袋子。”
我刚想反驳,这时纫喧已经带着那姑娘和琴师过来了,琴师默默站着不说话,美貌的姑娘倒是把我们三个人打量了一遍,然后指着我回头对着琴师说道:“楚弋,你看她的眼睛和你一样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