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是为惊蛰。千暮谷的桃花这时候开始泛红,梨花也开始变白。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了。
邵笑笑和白鹤先生相处得非常愉快,两人在医理方面造诣都非常高,白鹤先生曾称赞邵笑笑小小年纪能懂这么多着实不容易,邵笑笑也礼尚往来的夸赞一下白鹤。他两时常厮混在一起窃窃私语一阵,之后我就又要接受各种奇奇怪怪的治疗。这些治疗方法有泡澡的,有扎针的,有吃药的,有下咒的,有种蛊的,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最痛苦的一次莫过于他们在我眼睛里面种了一只不能见光的小虫,是邵笑笑特地从妖界带来的。据说是一种食咒为生的邪物,只有米粒大小,但性子极其阴毒,除咒的同时会让寄主也中毒,要是不及时处理毒性,那寄主也就一命呜呼了。
邵笑笑恭恭敬敬的把那虫子捧到我面前,极其谄媚的一笑:“京离大爷,你看这虫子就这么大一点,你眼睛那么大,它绝对妨碍不了你视线的。来,乖乖过来让我把它种进去……”
我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半信半疑的望着白鹤,他郑重的向我点点头。我心一横,将头伸了过去。邵笑笑将虫子在手上捣鼓了一阵,眼疾手快的一下扔进了我的眼睛,立马把布条将我眼睛蒙上,捏捏我的肩膀,担忧道:“刚不敢告诉你,其实这虫子会咬人。开始的时候是挺疼的,你忍一忍。”
我已经被那虫子咬得换不过气,无法出声回答他,只得紧紧咬紧牙齿,忍住想把眼睛挖出来的欲望,双手紧紧的捏着裙角攒成了拳头。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蜷缩成一团,两只手相互紧扣着,就怕一个没忍住就把眼睛挖出来。白鹤先生和邵笑笑不忍心看我这个样子,我隐约听到邵笑笑急急地说道要去配虫毒的解药,没想到这食咒虫这么狠,万一眼睛没治好命丢了可不好。白鹤先生沉吟一下让他赶紧去,他也去找一下师父,两人便离开了。
不知过了过久,我已经疼得没有了力气,感觉已经濒临生死的边缘,意识开始消散,汗水不断从鼻尖冒出来,可我不敢动手。双手被我紧紧的握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我心里清楚,只要一分开我肯定会忍不住将布片拿下来的。治眼的成败,皆在于此举。
模糊的意识中,传来一阵推门声,之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将我搂在了怀里,两只手轻轻的握着我的手,想把它们分开。我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梨花和松针的淡淡清香,挣扎着摇摇头,艰难的开口:“别……别分开……不然…就…功亏一篑了…师父…你搂…紧一点…风好大……千暮谷的风好大…”
人在将死的时候总会做一些蠢事,要么是把自己的脆弱轻易示人,要么便是将自己一直隐藏的情感全数托出。比如说我。
顾白依旧固执的把我的手分开了,然后紧紧握在他的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像拍小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背,心疼的说道:“京离,你再忍一下,它吃饱了就不会乱动了。”
我无法回答他,意识已经混沌开始回想往事。以前曾听人说过人之将死时,一生经过的事情都会在他眼前浮现,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活过的短短日子,才发觉其实一直是如此的寂寞。以前在岁周山的时候,只有重明和大树陪着我,之后认识了顾白,跟着他去了千暮谷,在和他的相处中知道了自己前世的纠葛,对他也越来越依赖,可这千暮谷虽然有师父和白鹤,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在意我。要死的时候,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却是蒙着眼睛,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不过能死在他的怀里,也算是我短暂的生命中比较光亮温暖的一笔了。
可真要是就这样死了,还真是遗憾啊。
就在我感觉要死了的时候,突然蒙住眼睛的布条被扯掉了,眼睛处传来一阵光亮,疼痛感立马消失。我虚弱的睁开眼睛,看着师父的脸,他冲我笑笑,淡淡的道:“京离,我们不治了,这旁门左道的东西信不得。”
他将我轻轻放在床上,嘱咐我好好休息。我听话的闭上眼睛,却不敢睡。耳朵听着他的动静,害怕再醒过来时他又不见了。
师父走到窗户旁,关上窗户,便在书桌旁坐了下来,好像随手拿了一本书翻了起来。我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一觉醒来我动动身体,觉得精力很是充沛,忙往书桌那边看过去,已经没有了师父的身影,果然又是离开了么。我失望起身,刚打开门,就看见邵笑笑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大罐药。我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他不好意思在我旁边说了半天,大意是那食咒虫太厉害让我受罪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决定了继续留在谷内给我治眼顺便清清我体内的余毒云云。
我怕他太过内责,便强颜欢笑的应了一声好。其实心中对治眼一事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见我一副萧条之色,伸手在自己的袋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说道:“那个,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珠子,没什么用处,就送给你玩吧。”
我点头,伸手接过来看了几眼,说道:“再美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如石头一样普通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他不高兴了,道:“既然送你了就是你的,你不要就扔了,还给我又是什么道理。还有,石头普通吗?石头哪里普通了?谁家修房子不要几块石头啊,你们天界那擎天柱不也是石头做的吗?太上老君那仙炉的前身还是块石头呢,没有石头能有那巍峨的宝殿吗?还有……”
他在我旁边说个没完没了,我翻翻白眼,暗恨自己竟然忘记了他的真身是一块石头。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之后,邵笑笑心满意足的问我:“石头的重要性,你现在明白了么?”我唯唯诺诺的点头,就怕稍有疑惑他又要巴拉巴拉一大堆了。
他很大力的拍拍我的肩膀,开心的说道:“你是第二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心中盛满惶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朋友这个词。对我来说,阿爹阿娘阿哥还有重明,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朋友。后来认识了纫喧顾白还有白鹤,已经自动将纫喧划为和阿哥一起,而顾白和白鹤,都是教导我的人,是尊长,不是朋友。
我冲邵笑笑愉快的一笑:“好啊,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江湖规矩,义字当头。为朋友是要两肋插刀的,所以之后的日子里,邵笑笑每天都陪着我修炼,不时讲些人世妖界的事情给我听,告诉我天地其实很大,神魔妖鬼人魅充斥的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故事上演。我问他为什么会来给我治眼,他说他欠顾白人情,要来还债。我不可置否,想起师父便不胜唏嘘。便转移话题告诉他我一直呆在岁周山,后来来了千暮谷,并不知道几个故事认识几个人,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随即替我感到惋惜。顺便仗义的又给我讲了几个故事。
一晃晃就是几十年,某一天我和邵笑笑去帮着白鹤先生挖草药,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摸摸脸疑惑问他:“我脸上有东西?”
他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和刚见时不一样了,这几十年每天和你朝夕作伴,竟没注意到这点。”
我点头:“所以呢?”
石头少年很豪气的揽过我的肩膀,笑笑说道:“所以大爷要回家了,走之前来让大爷看个够。”
我感觉我的眉跳了跳,也大声回应他:“你个死妖精,早该滚回家去了。”
“放心吧,本大爷回了家也不会忘记你的,记得来找我哟,我家住在……”
“你个死妖精怎么这么啰嗦,说话有完没完?再不走我亲自送你走。”
“是是是,这就走,唉你别哭啊你……”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的与一个人告别。在我灰暗的生命中,几乎所有的一切关于外界的讯息都是这个少年带给我的,他本是来给我治眼睛,眼睛没治好倒成了我的朋友。他走的时候邀请我去他家,可他并不知道,我是无法离开千暮谷,无法离开这白繁上神留下的保护圈的。
我在千暮谷一百年,一切都像是梦一样明灭,迂回,遥远,交错。远处山峦暗黑高耸,耳边有水声叮咚,原本迷路的武士也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家乡。我突然醒悟我即将单枪匹马的与光景抗衡,因为其他的,都是过客。
这一年凡世九月二十三日这天,师父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帮白鹤挖着药草。白鹤先生特意交代我这药草极易被损伤,所以我挖的时候特别的谨慎小心。还好邵笑笑已经回家了,不然他硬要跟着来挖上一挖,指不定这一片草药就全军覆没了。我熟练的化出小锄头慢慢的刨阿刨,挖出来就放进背上的小药篓里,再蹲下去接着挖,完全不去看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顾白,仿佛站在我旁边的人是一尊雕像一样。
我确实是想把他当成是雕像的。他离开得太久,这样时不时的隐入山中,一隐就是我扳着指头以年份计算都算不清楚的时月,导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千暮谷虽然常年烟雾不散,维持着仙山的神秘。可谷中生物依旧和凡世的一样都要经历荣枯衰败,只不过是寿命比起凡世的要长一些罢了。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看了多少年的雁去雁回,草枯草青。只记得梨花和桃花开败了无数回,又开败了无数回,我开始是会在山崖上以日为单位刻下笔画,后来那面壁被我刻满了之后,我再无心情刻下去,只得作罢。只记得有棵进谷那年还生机勃勃的树,就在今年枯死了。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一个人要养成一个永久的习惯至少需要六年,我不敢苟同这个说法。就像这过了几十年,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习惯了没有他出现的时候他出现了,最终我还是败下了阵来。
我拿着小锄头挖阿挖,越挖越心浮气躁。一心浮气躁就开始乱挖,把白鹤的药田搞得乱七八糟。顾白拍拍我的肩膀:“别挖了,这草长这么大挺不容易的。”
我怒道:“我长这么大容易吗?我就想挖挖草解解闷还不许,你这人也忒无趣了些。”
师父看我一眼:“这草都还没长成熟你就要挖,发脾气也不是这样发的吧。”
我说:“你也知道我在发脾气呀?那还不让让,当心挖到你。”
他微微皱眉:“之前不是还挺好的,这是怎么了?”我不想理他,便没有说话。良久,他叹一口气道:“是不是白鹤又在实验什么新奇古怪的治眼方法惹到你了?不想试就别试了,晚饭吃了么?”结果他从始至终就觉得我是在生别人的气……
我深吸一口气,从背篓里拿出一株药草,揉碎了扔进嘴里吞了下去,拍着胸口听到他惊异的问:“干嘛呢你?”
我淡定的看着他:“仙鹤草,专治吐血的。我怕再说下去我真要咯血而亡,先预备着,权当晚饭。”
他将眼睛一眯,声音冰冰的道:“哦?那给我也来一株。”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吵架,从前一直觉得就该尊敬他听着他的话,从来不敢有任何反抗他的想法。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见他气就从心里冒出来,听他说几句话更是气得不行,本来只是打算小小抱怨一下他离开得太久,谁知道竟演变成这幅模样。
书上说,女孩子偶尔的一次嗔怪有时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说不定会加速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改错的进程。后来我再找到那本书翻看一瞧,却发现书上讲的对方乃是女孩子的良人。顾白既非我的良人,那也就不怪这方法无用了。
我本来是想克制自己的情绪,装出冷漠的样子,转身准备从背篓里拿出一株草给他。可没想到我的演技这么不好,实在是克制不住,背着他眼泪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我假装翻找了一下,等眼睛干了之后,勉强压住哭腔,伸手把草递给他:“喏,吃吧,不够这里还有。下次我随身备着,要是你见我觉得厌烦了,我便递给你。”
他声音一片漠然:“不用了。”
“是不用了,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要真不想见到我,就不用假意维持着这师徒名分,也不用委屈自己出现在这千暮谷,该干嘛干嘛去,自然会有其他乖巧懂事又没有眼咒的女孩子愿意做你的徒弟。反正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不懂怎么对人好也不懂怎么留住人。”我有点说不下去,脖子哽得很难受,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却等到一句不用了,觉得眼眶都红了。
顾白定定的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深得像一汪潭水,半响,突然开口轻声道:“京离你……”
我将背篓一把塞进他的怀里打断他的话,说道:“是我唐突了,这千暮谷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该消失的不是君上,是我才对。”我心中一阵悲凉,便将本来称唤他的师父改成了君上。
他依旧定定的看着我,低低道:“你真想离开这里?”
我倔着性子,狠狠点头:“这千暮谷太无趣,无趣极了,这花这草这雾霭,我看了一百年,早就看腻了,我早就巴不得离开这里了……”还没说完,我便蒙着脸哭了起来。
顾白叹口气,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这一百年是我大意了,忽视了你自己的想法。既然你这么想走,明日就走吧。别哭了,哭丑了可就没人要了。”他说完又喃喃了一句:“原来今天,已经是秋分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哭得越发止不住了,觉得心里真是难受极了。我本来只是想和他斗斗气,谁知道他竟这样不在意,还将我赶出了千暮谷,他就这样轻易地让背负眼咒的我入世历劫了。
眼泪不停的从手缝中流出来,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应该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咬咬牙,将他的手甩开,想着气势上绝对不能被比下去,便恨恨的道:“这一百年来我早就烦死了,我烦一模一样的日出日落,我烦永无休止的修炼,我烦白鹤,我更烦你。”说完不再看他,飞快的跑开了。
我跑得很急促,所以并没有听到他站在原地突然低低的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歌。
那歌说,秋天分开的人,是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