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纫喧小跑几步到了那人的面前,略略低头作礼后,脆生生的叫了声:“师父”。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孩童般的笑容。
彼时我还是个未满八岁的孩童,我阿哥,唔……我阿哥多少岁来着,忘了……岳纫喧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但因她一直冷着一张脸寡言难猜心事,又骗了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心里难免把她想成了十八九岁久经人事的坏女人。看见她那轻快又真实愉悦的一笑,才恍然恍然的想起其实她也还是个孩子。当然那时我是没这个资格说这话的。敢说这话的是我阿哥。
我阿哥看看岳纫喧又瞅瞅我,最后估计觉得摊上这么个平凡的妹妹实在是他目前人生唯一的缺憾。不过这缺憾又恰好是无法补救的,他也不能把我退货扔回掌命神君那里要求重新换一个貌美如花聪明美丽善解人意乖巧听话的姑娘做他妹妹对不对。他在内心挣扎良久,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估计最后默默接受了身上标榜着“此妹子不能退货”的我将是他这一生的亲人,他永远的妹妹这个事实,然后才轻叹着拍拍我的头,说道:“再过几天就是你八岁的生日了,虽然这之前你看似平平凡凡实无什么出彩之处,不过天意无人能预测,说不定你八岁之后天上那老爷子喜欢你就让你脱胎换骨了,把你变得像纫喧一样漂漂亮亮的。京离,自信一点。”
我:“……”
到底是谁不自信啊……
我默默把头低下,气得牙痒痒索性不管他径直往岳纫喧处走去。阿哥还以为我因为自卑而难过便安抚性的把手放在我头上然后给我细细讲解多少姑娘都是女大十八变,比如那左边山头的阿举姑娘,小时候长得是很好看,一不留神长大后就嫁不出去了。又比如东溪那边住的小蕾妹妹,小时候长得可真是惨绝人寰,长大后却是提亲的人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所以说有多少公子哥少年郎就毁在了这第一印象上。
我阿哥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我终于忍不住了,拿掉他放在我头上的手掌,疑惑地说道:“你说的阿举姐姐小蕾妹妹是谁啊,为什么我都不认识?还有,过几天我是要满八岁,不是十八岁,这变化你还得等十年呢,你是欺负我小孩子还是你老年痴呆了?”说罢我本想伸手探探阿哥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但是一看见他那仿佛吃进一只死苍蝇的表情,我就默默把手伸回了。阿弥陀佛,阿哥啊阿哥,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的智商的,主要是你实在是……实在是,哎。。。
我阿哥头顶的青筋跳了跳,不甘心地说道:“你没见过那是自然的,人家嫁人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况且这变化自然是有的,你只要安心等着就好。京离,我吃过的盐可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说完意味深长的看我一样,狭长的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笑容。
“切~~你就吹牛吧你。”
在我和我阿哥斗嘴的这期间,另一边岳纫喧和她所称的师父估计也交流感情完毕,刚好在我和阿哥望过去的时候转头望向了我们。
在我印象中,那时无味馆上头的天空,像花瓣一样层层簇拥的云朵来了又去,灰蒙蒙的云雾上高飞着一只纸鸢,晃晃悠悠的腾着一缕细线,在凛凛的清风中格外的招展。明晦不定的光线里,我眯着眼看见那纸鸢细线的末端,缠绕在一节细长的手指上,那人轻轻扯一扯线再放线,纸鸢便飞得更高更远。黄的云,蓝的天,那人伸长手拿着线,嘴角不自觉噙着一抹笑意眺望高处纸鸢的修长身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印进了我的脑海。对未知的期待总潜藏着不安和惆怅,而那时的我看见的未来,不知将他看成桃花丛里应该重新拾起的脚步,还是低头掂量起即将要办的事,或者只是在我心中无限缠绕的心事。
刹那间我有些恍惚,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跳出很久之前先生教的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觉得高兴,而又惆怅,像一股热流涌过,自己清洗了自己。云胡不喜云胡不喜,脑子里不断地循环着这句话,再也找不出其他能描述此刻的心境了。
后来那人将风筝收了线,恹恹的放在纫喧手上,自己踱步到了门前石桌石椅坐着喝茶。眉梢眼角,举手投足,品性气度,都好像是和山间苔藓和松针流影相映。又像是那风从着云,影随着行,花树自开水从岭,干净自然得像是从不曾被污渍斑点侵染。
岳纫喧将纸鸢放回竹楼里,再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茶罐子和几个茶杯,阿哥走向前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放在石桌上,挨着那人坐下,顺手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纫喧又从屋子里搬出一堆茶具,仔细的放在桌上,又来回跑着,去提了一壶热水。最后坐在阿哥旁边,伸出手开始焚香,然后煮茶。周遭只剩下她动作的声音——烫洗茶壶的水声,茶叶入水绽开的声响,还有她抬高茶壶高冲茶叶的翻动声。那人和阿哥仔细看着纫喧好看的手指在空中翻动,一言不发,就像是默契的融进了一幅画里。我看着那人接过纫喧手中的茶盏,用茶盖轻轻刮动着表面的茶叶,低下头嗅着茶的香味,随即轻抿一口。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突然觉得委屈异常。独自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却和他们好像隔着几千年几万年离散的岁月,那是我即便蛮力一撞,也挤不进去的世界。突然想到,即便我就这样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察觉的吧。
茶香扑鼻,我就在那氤氲的水汽里难过得湿了眼眶。
那天后来,尚患有眼疾的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问哥哥周遭环境的颜色,各人穿着的颜色,一路走过新奇事物的颜色。我用我自己世界里的颜色来记住这一切,记住纸鸢记住云,记住高山记住风声,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记住他。
琉璃易碎彩云散。何来离合悲欢,生往幻灭,一切只是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