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春花开，花开花落为谁人。就在这春风拂煦之时，刘邦与张良依依惜别。这次是在汉中之地，南郑城郊，距咸阳西南方向千余里的山窝里。
上年冬天项羽统带诸侯联军闯进关中，先指着刘邦要打要杀，幸亏有个张良居间牵线搭桥，使刘邦找得机会去和项羽赔小心。鸿门宴上，虽然也冒出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最后也还是有惊无险，刘邦 总算捡了条性命。关中王的美梦他自然是做不成了。项羽一心一意要对秦王朝复仇，他就在咸阳大搞打砸抢。把秦王子婴全族杀了，官吏贵戚也杀了不少。把秦宫一把火烧了，那大火三月不熄，因为秦 宫太大。把秦王朝所有的珍宝先收作一堆，再按个头分量质地分成几份，凡进了关的诸侯军各得一份。打砸抢告罢，项羽心头舒坦了点，他就主持召开一个诸侯分封会议，要把秦始皇打出来的统一江山 重新划开，交给诸侯分治。项羽封他自己为西楚霸王，封地是以彭城为中心的四个好郡，那是他最喜欢住的地方。项羽要住彭城，那么楚怀王怎么办？怀王一直住在彭城，说起来他还是项羽的领袖呀。 可项羽不管这一套。他现在是老太爷，他想怎样就怎样。项羽就要楚怀王迁到南方的郴县去，他还顺便塞给怀王一个“义帝”的名誉性职称，算是对得起。项羽把自己的名号地盘弄安逸了，又依着他的 心意，分封出十八个诸侯王，划出封地，命令诸王赶快各自走马上任。有谁不服吗？不服的人太多了，就是不敢吭气。没见人家叫“霸王”吗？霸王者，霸蛮之王也。和霸蛮之王没道理讲，不服的，拉 出兵来打，打赢了的先说话。这就是项羽霸王的风格，这就是项羽霸王的政策，这就是项羽！一切都摊上桌面，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透明，彻底的透明。
在分地封王过程中，让项羽和范增有点头疼的，就是关中这块地，和刘邦那个人。对关中这块地，项羽不大看得中，范增亦然。他们都是江淮平原上的人，不喜欢被大山围着，而且冬季又长又冷。加上 刘邦又先来插了一杠子，秦宫又被烧得断墙乱瓦的，把咸阳弄得既没意思也没看相了。所以项羽决定，自己这个西楚霸王还是住到东边去。有人就来谏劝说，彭城住起来虽是敞快，打起来却不方便。彭 城处在平原要道上，乃四战之地，在近两百年的诸侯打架史中，彭城了无名气，就是证明。相比之下，关中咸阳的优势就特别明显。你只要把东面的函谷关和东南的武关守紧了，任何人想来打你而且打 得赢你，他们都只能望关兴叹，铩羽而归。关中平原又产粮食又产兵，你有了这块地盘，出关即可争天下，打输了可以回来养着，养好了再去打，诸侯谁能奈你何？看看秦始皇的发家史，即可证吾言之 不虚也。可项羽是个固执汉子，他决定了的事情，九马十牛也拉不回头。项羽便摇头道：“本霸王打天下是凭本事，不是靠地方。你说咸阳好，彭城不好，本霸王怎么就从彭城出发，最后拿下了这咸阳 ？还什么秦始皇发家史，两百年诸侯打架史，我看你才是满脑袋臭狗屎！”谏劝者仍然苦口婆心唠叨。项羽又道：“回彭城并非本霸王一人的意思，我的将士多是江淮子弟，都想着衣锦荣归。你知道吗 ，富贵不还乡，就像一个人穿着锦袍走夜路，谁能看得出他袍上的锦绣？”项羽不太会用比喻来强化自己的意见，这一回灵光乍现，顺嘴弄出了一个“就像”，很得意。谏劝者听了这个比喻，果然也不 再劝了，掉头就走。可他走到外面就对人说：“以前听人讲，关外的楚人性躁爱摆弄，就像是猴子穿了套冠服一样。今天听了霸王高论，才觉得前人的评价一点没错。”这话辗转传到项羽耳里，项羽顿 时大恼，道：“龟儿子竟敢戏弄本王，给我抓起来煮了！”“煮了”是当时的一种极刑，称之为“烹”，就是拿一个大鼎装满水烧开，再将人活生生扔进鼎里煮死，是一种公然显威泄愤的方式。把人这 么一煮，旁人就再无心情说话。
关中项羽自己是不住了，那么给谁住？给刘邦？不！犯不着真去养出个秦始皇第二来，又得费劲搞二次革命。项羽和范增反复商讨，最后决定，把刘邦那帮人封到西南的巴蜀地方去。巴蜀之地山高路险 ，秦始皇时代是用来流放犯人恶人的。你刘邦不是滑头么，你就去巴蜀的大山里滑吧，从山顶滑到山脚，没人管。这关中之地，就分给章邯等三个秦军降将，他们是本地人，好统治，另外还给他们一个 特别任务，就是卡住由巴蜀出山的要道，不许刘邦窜出山来。
这几道封赏令一出，旁人没什么好说，只把刘邦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尸神跳，五官错位，七窍生烟，九天娘娘管不住。刘邦怒骂道：“这不是拿老子当玩意儿使么！都说赵高那小子糟糕，他 还知道和我二一添作五，项羽这野牛反而连个三一三十一都没有！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刘邦像是被欺负大的人么？不像？真的不像？那好，集合兵马，咱们打！”
刘邦被气得横心竖肠子，决意撞他个鱼死网破。刘邦的部下也气也骂，只是都不喊打。即使不知道鸡蛋碰石头是个什么滋味，也最好不要拿自己的头去品。萧何来劝，刘邦梗着脖子，张良来劝，刘邦还 硬着头皮，最后恼了樊哙，他指着刘邦便喊：“刘季，你真要弟兄们去死？”刘邦也喊：“你们怕死，老子不怕！”樊哙用更大的喊声压住刘邦：“我樊哙怕过死吗！不怕死就去送死，你白活了五十多 岁？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只当再走一回鸿门宴，有什么了不起的！听劝！再发疯，我樊哙认得你是沛公，我这拳头是不认人的！”樊哙和刘邦是连襟，以往两人间扯皮干仗不少，刘邦的确不怕樊哙本 人，只是有些怕他那饭钵大小的拳头。于是刘邦老实了，尽管那双眼睛还横来横去的，嘴巴里也咕噜不停。
刘邦老实了，张良就开始忙活。张良去找项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助之以利。他把刘邦赏给他的黄金珠宝全送给了项伯，只说是沛公送的。那些东西可是值一笔大价钱。张良立了几次大功，可他 不是刘邦的人，刘邦不能封官拜侯，只好猛塞东西以示感谢，这些东西张良现在找到了用途。项伯就又去找项羽谈心，说再怎么讲，刘邦和我们同属楚军，是兄弟，他打下咸阳，为灭秦也立了大功，你 把他封到秦朝的流放地去，只会让旁人看你笑话。是的，现在封令已下，不好改，不过你可以把巴蜀北边汉中那块地方也划给他，那块地方有一些居民，出一点粮食，刘邦在那里好歹可以活下去。不然 的话，他去巴蜀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没吃没穿的活不成，你不是等于逼着人家造反么。他真的造起反来，于你又有什么好处？项伯的这些话正反两面都占着理，这是张良教他的，所以项羽也只好同意。 于是汉中就归了刘邦。刘邦由此称为汉王，立汉中的南郑为都城。转年雪化开春，刘邦就带着他的军队离开关中，来千里之外的南郑就诸侯王位。张良知道刘邦做这个汉王做得很不痛快，生怕他半路出 岔，故而殷殷相送，一直送到了南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这也是《诗经》记录的民歌，感叹生活颠簸，时光变易。刘邦与张良这第二次相见与再见，使他们对于造化的颠簸弄人，更添了新鲜经验。他们明明赢 了，却搞得似乎比输的还惨。张良因为帮刘邦，项羽对他不满，又不好意思公然整他，张良名气太大，智慧太高，项羽便拿张良的领导韩王韩成当出气筒。项羽不许韩成在韩国坐王位，而是把他带到彭 城去和自己做伴，实际上就是软禁。张良得知，心中过不去，只好决定赶紧返回韩地，想着这样也许可以让项羽放回韩王成。亦由此故，刘邦也不好强留张良不放。
这天刘邦张良二人在南郑城的郊外分手告别，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张良对刘邦道：“汉王，分别在即，我还有一言相告。以我看，项羽和范增对您还是不太放心。这不是好事情。您应该把来路上的栈道 烧了。这样做，表面上是示弱，怕他们来攻您，又是示绝，从此不往来了。这样，项羽还有章邯他们就放心了。这就对您大有好处，无论是息兵休养，还是别有所图。”
张良说的栈道，是在从咸阳到汉中路上的一些山岭绝壁上凿洞架木铺出的通道，或数里，或数十里长短。这可是几代人用血和命搭出的通道。
刘邦惊道：“烧了栈道，他们是进不来了，可我也出不去了呀！那怎么成！”
张良道：“真要出去是有办法的。萧何丞相那里有地图，有路可通关中，只是要多绕一点，知道的人也少，反而更合适。所以，烧栈道对汉王您只有好处。”
刘邦点头道：“那好，我照办。”想想他又情不自禁开了骂口：“他娘的，老子这回算是叫项羽欺负到家了！把我扔进这荒山野岭不说，又叫章邯老杂种把住出山口看着我！你说他这浑小子还不放心？ 他不放心，老子还不甘心呢！告诉你子房，只要我刘邦还有一口气在，一定要出山夺回我关中王的位子！他项羽欺负别人可以，欺负我他还嫩了点儿！”
要说刘邦的这套骂词，其实已经很不新鲜了。自从出咸阳以来，他嘴里整天嘀咕的就是这些话。开初旁人听了，还附和或者劝慰他几句，后来发觉他老是搞重播，竟弄成了天天读，倒头经，腻得人见他 说话就想躲。
所以张良也只好笑着回道：“那我就在外边等汉王出山了。”
两人行罢告别礼，张良跨马即行。刘邦呆呆地站着看，似有所思。
刘邦突然喊：“子房，子房先生，你回来一下。”
张良掉转马头回来，就要下马。刘邦上前止住，说：“你别下来。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如果要带军队出山，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张良勒着马头，从容道：“汉王现在最缺的，是一位有才华、能统军的将军。此事我已经和萧何丞相谈过，也请汉王千万留意。汉王请记住我的话：今后还有很多大仗要打。不要着急，慢慢来。”
张良走了，栈道也烧了，刘邦百无聊赖，开始感到空虚。这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刘邦从来不喜欢做事，也从不因为不做事而感到空虚。他不太懂得什么叫空虚。山上有兔子，河里有鱼，坛子里有酒， 村镇上有女人，肚子里有歌子，身边还有朋友，空什么虚呀！可刘邦现在感到空虚了。空虚的一个表征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同时又烦自己的无趣。还弄不明白自己和社会怎么突然都变得无聊了，看 看自己还好好的，和过去一样善良潇洒，于是下结论说，是这个社会变坏了，至少对我很坏。
刘邦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见山，他就说尽是他娘的兔子不拉屎的荒山。其实那山上豺狼虎豹什么都有，就是人少了点儿。看见河，他又说你看这水清得，一眼就瞧到底了，还有什么看头。见了女人 ，那地方的女人美丽又纯洁，可他偏说怎么傻乎乎的话也说不清？其实是他听不懂人家的方言。山水女人都不好看，刘邦就只好整天躲在屋子里喝酒骂娘。他的这种坏情绪很快传染全军。不过这么说对 刘邦是不公平的，反过来说也许更对，是军队将士们的恶劣情绪传染给了刘邦。那些江淮子弟本来连咸阳也不愿去，没想到这一下更好，来到了比咸阳还远的山窝窝里。看样子还得在这里扎根养老，因 为他们的沛公升做了汉王，封地就是这块与豺狼虎豹做伴的地方。在咸阳时，先听说沛公要去巴蜀，而那里竟是一个鸟飞不过岭、猴跳不过涧、大蛇能吞人的动物世界，士卒们个个吓得要死，没几天就 逃亡了一半。剩下的不足五万人马随刘邦来汉中，越走溜号的人越多。张良要刘邦烧栈道，原本是做给项羽他们看的，没想到竟帮刘邦管住了逃兵，路都烧了，要逃也没得逃。逃是没逃成，思乡病却上 了身，看见月亮说是家乡的圆，饭当然是家乡的香，别说女人，就连家乡的老鼠也比汉中的山鸡好看。思乡病总是越生越重的，为了不致病死，一些士兵还有将领不惜花钱买通当地土人带路，逃出南郑 ，逃向东面那块生我养我的地方。刘邦现在天天听到的都是士卒兵将逃亡的消息，听得他不止是头大，还头痛。亏得有一班亲如兄弟的老部下，闻知他头大头痛，连忙来陪他喝酒聊天，才让那痛苦稍稍 缓解。
这日夏侯婴来聊天。夏侯婴原是沛县县府的马官，为人忠厚义气，他并不爱说话，也不很活泼，但却特别喜欢和就爱乱说话乱活泼的刘邦交往，他对刘邦不仅是喜欢，简直就是崇拜。刘邦做泗水亭长时 ，夏侯婴有事无事老往泗水跑，跑去不干别的，就是直了眼睛听刘亭长侃大山。偏偏这刘亭长见了熟人就爱乱来，一次他和夏侯婴开玩笑，没轻没重的就把夏侯婴打伤了。夏侯婴倒没什么，有人却告进 了衙门。那时候夏侯婴已经升职做了县吏，伤了官府的人要判罪，何况刘邦也是一个吏员，知法犯法，更要罪加一等。刘邦就被抓了起来。可是他坚不承认这个公然的事实，他懒得去服刑坐牢。夏侯婴 也自愿与刘邦统一口径，只说是自己弄伤，与刘亭长无干。刘邦因而重获自由。可后来案情反复，实事求是的人偏要出来还事物以本来面目，夏侯婴反以作伪证被关进牢里，还吃了几百刑鞭。可他就是 咬定青山不放松，死不改口，所以刘亭长还是悠悠然的没事。这件事当然使他们的友谊关系有了进一步突破性的进展。等刘邦改做了沛公，夏侯婴就成了他的专职车夫兼侍卫长。夏侯婴打仗勇敢，屡有 军功，此时来南郑，他已被封为滕公，大号昭平侯。
夏侯婴来伴刘邦聊天，刘邦却没心情说话。该发的牢骚早已发了多次，“汉中南郑狗屁不如”的话也说得累了，头脑空空。夏侯婴只好自告奋勇找话说。他说：“前几天我路过执法队，救了一个人。” 刘邦有点兴趣了，低着的眼睛抬起来。“执法队正在杀死刑犯，有个犯人看见我，就对我喊：‘汉王难道不想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杀来帮他的壮士！’我一看，这人身材高大，模样也不一般，真还有点 壮士的样子。我就叫刀下留人。去问这人犯的什么罪，说是酒后侮慢官长，还聚众滋事。我就说，而今大家都不快活，他又喝了酒，有点胡来，就饶他一命吧。就把那人放了。有意思吧？”
刘邦并不觉得很有意思。不就是放了一个喝酒闹事的莽汉么？还讲得干巴巴的。夏侯婴有些自惭口拙，可你汉王不说话，我再不讲，不成两尊泥菩萨了？夏侯婴鼓鼓勇气，接着讲：“那汉子原来是项羽 那边的，他说项羽不用他的良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就来投汉王了。”刘邦听了就有些笑意了。自己的军士们都在逃亡，还有人反从项羽那边特意投过来，看来老子还是有些魅力。刘邦就问：“这 人是不是有点本事？”夏侯婴道：“别的看不出来，他对兵法什么的像是很有一套。拉着我说半天，我也听不太懂。反正我看这个人还是有些本事。”刘邦想了想，道：“这人冲着我的名气就肯跟到这 大山里来，你说他又有本事，那就让他去萧何那里吧。萧何说他那边又逃了好几个，有的还是封了官职的呢。”一说又说到丧气的话题上，夏侯婴今天的陪聊算是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