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又过了半个多月。这天忽然有人来报,说丞相萧何一早骑匹快马跑了。刘邦大惊,问:“跑去了哪里?”回说不知道,只见丞相骑上马就跑,一句话也没留下。逃亡的人都这德性,今天还好好的对 着你笑,明天他就不见了。刘邦不太肯信,萧何不像是那种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天。明天一早派人去问,回说丞相根本没回来,也没消息。刘邦开始坐不住了,转进转出的骂娘。隔天清早再问,丞相还 是无踪影。完了完了,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刘邦想。丞相府着人前来请示汉王:丞相不见了,每天要办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不问犹可,这一问把刘邦满肚子火问发了。刘邦顿时大骂起来:“如何处置? 他娘的我正要找人问呢!你们怎么让那个萧何跑啦?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狗日的萧何,当初说好跟我当副手,我不失信,他倒一拍屁股溜了!闪老子一杆子很好玩吧?在咸阳的时候,我要跟项羽打, 他狗日的还劝我,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啊,现在我们进了青山了,他这个烧柴的狗东西自己反倒跑啦!”如此云云,总之就是满嘴喷粪。那个从丞相府来请示的吏员是个老实人,领导的 嘴不停,他就不敢动,而他一不动,刘邦的嘴也就不好停。于是这个老实人就听刘邦整整骂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饭时,刘邦的侍卫才瞅个空小声骂那老实人道:“还不滚你妈的,你想把我们老爷子累死 呀!”老实人这才发现,今天他来王府,还搞成了个听汇报的,尽管这汇报生动得有些出格,用词也太形象了点。此外还有点儿臭气,听多了于身心不宜,还是赶紧走人吧。
刘邦也确实骂累了,腑脏俱空,口干舌燥。午餐就猛吃猛喝一顿。吃饱喝足,精气神回来了,还感觉把近期的空虚症也赶跑了不少。抖抖威风,下午准备接着骂。可那班侍卫都是精出怪来的精怪,谁也 不来顶缸,反弄得他毛头毛脑没个发泄处,只好睡一觉再说。一觉睡醒,正在想上午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就看见萧何丞相急匆匆奔进来。
刘邦想起来了,顿时指住萧何,大声道:“对,就是你!你他妈……,咦!你,你他妈怎么又回来啦?”嘴里像是失望,脸上却是喜色。
萧何伸手拦道:“我知道我知道,汉王你误会了,我怎么会跑呢!”
“没跑,没跑你跑到那里去了?”
“我去追逃跑的人了。”
“追逃跑的人?谁?”
“韩信。”
“韩信?哪个是韩信?”刘邦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你前些天叫夏侯婴荐来的那个人。”
刘邦足足想了半顿饭功夫才想起来:“哦,是那个冲着我汉王的名气跟到南郑来的莽汉,被夏侯婴救了命的?”
“正是,他眼下在我那里做治粟都尉。”治粟都尉是管军粮的官。
刘邦眼睛一翻,笑骂道:“又来骗老子!逃跑的将领算起来不下好几十,有几个还是咱沛县的老伙计,从没听说你去追过,现在反而发了疯去追一个什么治粟都尉?要骗人也得想个好招,我刘邦好歹也 算个骗人精了,听你诈!”
萧何有点儿哭笑不得。只好先坐下来,喝点水,慢慢讲。
萧何道:“汉王说得不错。那么多人不追,我萧何凭什么偏偏去追一个韩信?汉王你想知道原因吗?”
刘邦这才奇道:“你真的是去追那个什么韩信了?为什么?”
“为了你汉王呀!”
“还为了我?”刘邦像是在云雾山中。
“你不是急着出山么?这个韩信就能帮我们打出去,只有他!”
刘邦又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他嘴巴直撇,总算还知道给萧何留面子,没有马上呛他。
萧何见刘邦不信,正色道:“汉王,子房先生临走前再三嘱咐我,说我军缺一个统军大将,只有找到了真正的统军大将,我们才可以打出山去。要记住,关中有章邯那样的老将把守着,连项羽都没有真 正制服他。靠我们这班人马,就是出了山,也是对付不了章邯的。”
刘邦这时也想起了张良临行时和他说的话。于是他也严肃起来,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觉得那个韩信能行?”
萧何异常认真,道:“汉王,我萧何做事你是知道的,向来小心谨慎,何况这是关系全军生死的事情,我会随便吗?我与韩信整整交谈了十几天,才敢认定,此人就是我们要找的统帅!韩信见我口口声 声佩服他,可就是没个动作,以为是汉王你不同意用他,所以决心离开。等我听说韩信已经走了,心里一急,骑了马就追,追到半夜,才在一个荒坡前追上他。亏得这几天月色好,不然我早翻到山沟里 去了。我追上韩信,告诉他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汉王禀告,又发誓以性命担保汉王一定用他,韩信这才随我回来。”
刘邦这才完全信了萧何的话,心里真正轻松了,也有数了,便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萧何见刘邦松了神,重新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反而一下急起来,大声说:“汉王,我萧何现在就用性命向你担保韩信。你用不用?”
刘邦被萧何喊得一惊,诧异道:“我没说不用啊,你喊什么喊!”
“你说清楚:究竟是用,还是不用?”
刘邦烦道:“用,用!用!!就凭你追他那股子劲,我也要用他。放心了吧!看你那个猴急的样子,恨不得把老子吃了,至于吗!”
萧何这才转急为笑,道:“先把事情办清楚再说别的话,我做事都是这样,这你也知道。我们还是说事:你说要用韩信,怎么用?”
刘邦想想道:“你既然这么看好他,就让他做个将军吧。”
萧何摇手道:“不行不行,像韩信这种人,不是拿来冲锋陷阵的,是用来统军谋兵的,要么不用,要用就得大用。”
刘邦奇道:“将军还嫌小?未必还要封他一个大将军不成?咱这队伍还从来没封过大将军哪!再说封了大将军,我怎么办,我这个汉王干什么去?”
萧何道:“就是要封大将军!汉王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打出了山,要对付的,不光是章邯,也和项羽这个冤家撕破了脸,我们还得对付这个厉害不过的西楚霸王。”
刘邦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出了山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萧何又道:“我们必须准备兵对兵将对将的打几年大仗,没有一个专门统军的大将军是不行的。至于你干什么,你是汉王,你就做汉王呀。”
刘邦道:“做汉王?汉王怎么做?有你丞相管民,再来个大将军管军,那我管什么,管自己的吃喝拉撒睡?”
萧何道:“你是王,你管全部。无论军政民政,只要是大事,先得向你禀报,你批准了,我们才能办。另外,凡是你吩咐的事,我们得先办急办。”
刘邦放心了,笑眯眯道:“能管事就好。要不然事情都叫你们做了,我这个汉王只管打兔子喝酒,老子也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萧何脸上大笑,心里却感叹刘邦的心思细密。看来这家伙从做山贼到做沛公、做汉王,进步快得很哪。
笑完了萧何就问:“那你看韩信这事……?”
刘邦正了面孔,说:“好,这件事就听你萧何的:封韩信为我汉军的大将军。你去刻个大将军印信,然后叫这个韩信来这里见我,我把印信给他,再发一份封令,这事情就妥啦。”
萧何喜滋滋应了,就要去办。未出门又停下步子想事,复转回来,对刘邦道:“还不妥。汉王,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你的脾气,说话做事随便,咱不在乎。可是不熟的人就会觉得你轻视人,傲慢无礼。要 按你刚才讲的,刻个印信,喊了韩信来把印信一塞就完事,那不把大将军当小孩子使唤了?不妥不妥,不能这样办。”
刘邦奇道:“那你想怎么办?难不成要我把他供起来当爹?老子可是已经有了一个爹的。”
萧何笑道:“你整天老子前老子后的,真做你的老子也讨不到什么好。这件事我看这样办。以往听老人摆古,总说什么‘设坛拜将’,可知立一个大将军要有隆重的仪式。所谓‘不重不威’,有个隆重 的仪式,正好给韩信这个新人树树威,让大家知尊重。我们就来个设坛拜将你看好不好?”
刘邦兴趣来了,他最喜欢新鲜热闹场面。
刘邦当即鼓掌道:“妙,妙妙,设坛拜将有意思。到时候我汉王在坛上居中一站,等韩信慢慢走近,向我三跪九叩,我就把印信和宝剑传给他。他威风,老子更威风。行!就这么办。”
萧何疑惑道:“不对吧。拜将拜将,应该是大王向大将军行拜礼,表示请大将军为他领兵统军,你怎么弄成大将军拜你啦?”
刘邦不满道:“什么?要我当全军的面去拜那个韩信?那不行!怎么说我也是个汉王,哪有大王拜将军的!”
萧何苦笑道:“好好好,听我的,你们俩到时候行平礼,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好吧?”
刘邦这才点头,勉强答应。
二
萧何素以办事利落、条理清楚出名,设坛拜将又是他的主意,所以他办得十分细致。其实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去南郑城郊寻一块大场子,把地弄弄平,再找些山石来,垫出一个半人高、两间屋那么大 的方正台子,靠一边做出几格阶梯,拜将台的主要工程就算完成。关键在于要把事情做得复杂,使人印象深刻,倘使以后真的成就了功业,人们也就不会忘记把它载入史册了。把简单的事情办复杂,把 复杂的事情办简单,这些都是为官者必须具备的本领,特别是做丞相,他的基本路数可能也就是这么两条。不过要做好也真不易。萧何着人新做了军旗,沿台子四周密密插上,又做一面特大号的旗帜竖 在台上,旗帜中间缝制一个大大的“汉”字,汉王刘邦见了绝对得意。又着人用上等檀木做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匣子用来放大将军印信。大将军印信其实很小的,但若是只看大匣子,你会以为那颗大将军 印起码五百斤重,从而对大将军的膂力和相应而来的威望,产生一种先入之见。匣子还用绸布裹紧系好,显示其不仅重,而且贵。还要选两队彪形卫兵替大将军扬威,还要军乐队把得胜鼓乐先练得整齐 雄壮。总之,总而言之,挺复杂的。
真让萧何费了点心思的,是韩信的出场问题。韩信对于汉军绝大多数将士而言是个新人,萧何为了达到震动效果,而刘邦则是出于对戏剧性的偏爱,一致决定事先保密。拜将台设在城外,来不及做间房 子藏起韩信,挖个地洞藏又不像话,而且有失大将军的威仪。最后萧何决定,把韩信装上一辆车乘,四面遮上布幔,猫在场外不远处,到了出场时,驭手将车乘驾至台前,韩信即可突然亮相,获得应有 的震动和戏剧效果。
实际的震动效果和戏剧效果远远超出刘邦与萧何的设计。起先刘邦一宣布名单,场上还有一片嗡嗡之声,有如刚放出了一大群野蜂子。等韩信钻出车乘,步向拜将台时,有着几万将士的大场地上,竟然 连蚂蚁走路的声音也听得清,所有的人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身存在,都把全身心的精力集中到两只眼睛上,想看透这位差不多等于从天上掉下,或是从石缝里钻出的大将军,究竟是哪路神仙。
刘邦在拜将台的中间嫉妒得要死:他明明占了一个最抢眼的位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非正常情形竟然维持了两分五十八秒之久!
刘邦气愤不过,擅自就更改了既定议程。原来的设计是:等韩信走上拜将台,刘邦就向他说几句客气话,然后韩信回几句更客气的话,再然后刘邦将那装着大将军印信的木匣和一把精致宝剑交给韩信, 二人相互作几个揖,整个拜将仪式的主程序就告完成。而后,倘若刘邦还有余兴想再讲两句,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有次萧何主持一个民政会,刘邦只是去当当尊神,没他的话,他也没话,可到了会议结 束,他却因中餐喝多了几口而兴奋,说“我来讲两句”,结果这“两句”足足讲了两个时辰,讲的内容,是美女与美酒之比较,充满经验之谈,听得与会者把会议的正题全忘光了,致使萧何不得不在第 二天再开一次会,当然这二次会议肯定是避开了刘邦的。
今天刘邦义愤于韩信抢镜头抢得过分,便擅自更改既定议程。注意:他这么做绝非出于故意,只是气愤的一种自然后果。刘邦等韩信走上拜将台,他并不向韩信说那预定好的几句客气话,而是恶狠狠劈 头就问:“韩大将军,萧何丞相是把你夸得神仙下凡一般,可你到底能帮我汉王什么忙呢?”
韩信是个高个子中年人,略偏瘦,看上去样子也普通,只是神气有些怪,似乎总处在恍与惶之间,就是那种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眼看东、心想西,这会儿什么都不知道、那会儿什么都太明白的那种模 样,当然那模样根本就没法和刘邦的奕奕神采相比。
要说韩信今天不紧张那是骗人。你看他一边走一边口里还念念有词的,听着像是在背诵上台之后应该回答刘邦的那几句更客气的话。等韩信听到刘邦说的显然不是预定的客气话,他立即表现出惊讶,还 左右看看,似乎想问萧何导演刘邦凭什么擅改台词。可是韩信马上镇定下来,脸上的焦虑之色也不见了。看起来韩信更喜欢刘邦的这种自由发挥,这正对他的路子。
就见韩信微微一笑,道:“汉王,我军打出山去以后,真正的对手可是项羽?”
刘邦猛地愣了一下,道:“对,是他!”
韩信又道:“我想请教汉王:在您看来,是您比项羽强呢,还是他比您强?”
刘邦又愣一下,道:“老子不如他。”
刘邦不是不会说假话,也不是不爱面子,不过他今天突然觉得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韩信愉快点头,道:“汉王的想法和我一样。”
“英雄所见略同”是一句恭维对方同时又恭维自己的高档格言,用于今天特别是此时的场合,本也相当贴切,只是那个略同的“所见”,应该是让彼此添彩而非丢丑的内容。
刘邦觉得很不舒服,暗想:“这家伙看来是个吃错药的。”一旁站着的萧何更是急得摇头跺脚。
韩信似乎浑然不觉。他还有意停顿一下,好品味“英雄所见略同”带来的欣慰。全场几万将士也都跟着一起品味。
久久,刘邦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万年,韩信才重新开口说话。
韩信道:“汉王敢于承认自己不如项羽而不肯自欺欺人,有此一点,足以让小臣我衷心敬佩而且放心。我来投效汉王,看来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刘邦想:“老子现在觉得叫你这怪物做大将军是百分之百的错误!”
韩信继道:“我还想请教汉王:您知道自己不如项羽,您还知道项羽不如您吗?”
刘邦本来几乎发怒:这家伙“请教”了我一回还嫌不够,莫非想剥老子的皮?却听韩信突然来了个急转弯,顿时惊喜不置,忙道:“我不知道,你快说,快说!”
韩信道:“项羽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却不能用贤用谋,这是徒逞匹夫之勇。此其一。项羽爱兵,能与士卒同甘苦,却不能特赏有功,分权封爵,实乃妇人之仁。此其二。项羽力霸天下,却不能安诸侯 ,敬怀王,是以私意伤公平。此其三。项羽心雄万夫,气概非凡,却不能善用形势,弃关中而居彭城,是弃优取劣。此其四。项羽以强横自傲,残暴害民,杀降卒,烧宫室,大失民心。此其五。有此五 大过失,其人虽可横霸于一时,必不能久!反观汉王您:能用贤谋,能赏有功,能依大势而忍私愤,能爱民众而收民心,能捐私意而服善言。有此五德,推而广之,此时虽被困于一隅,却必能转弱为强 ,平天下而破强横!而今,汉王您立下先入咸阳之大功,依约当为关中王,项羽却公然毁约,贬您来此荒僻之地,使天下人为您抱屈,而愤项羽之不公也!加之,项羽用旧秦降将治关中,而关中降卒又 都被项羽坑杀,章邯是用关中子弟的性命,换得了他的一身显贵,关中父老对他恨入骨髓。汉王您本当为关中王,并以约法三章得民拥戴,章邯又遭民众痛恨,故而汉王您只要挥旗东向,关中之地必可 传檄而定。一旦据有关中,则号令天下,打败项羽,皆在意料中矣!汉王,小臣此议此谋,是否能为您出山争天下帮一点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