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爆发后,大剃子作为理发店业主,被镇上中学的红卫兵小将盯上了。一天,大剃子理发店四周被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宣传标语,门上一张大字报,没几个字,语言包括样式,却充满强烈的挑战刺激。
大标题是: 警告大剃子!!!标题下面写着: 大剃子!你放着社会主义阳光道不走,偏偏走个人主义的独木桥!你羞不羞?你臊不臊?如果不悔改,坚决将你来打倒!来打倒!
标题“警告”两字被打上两道红圈,大剃子的名字上画了叉叉,每句话后面尾随红色问号和感叹号。
这阵仗,大剃子面世以来,见所未见。红卫兵革命小将前脚走,大剃子后脚逮谁问谁,下一步自家理发店的出路又在何方。
最后,还是小剃子暗示,老街方方面面都动起来了,除了倪阿福。你何不也扯面造反旗帜,不一定是打击别人的目的,关键还是有效保护自己,包括赖以生存的理发店。
大剃子眼前一亮,完全是山重水复无路,柳暗花明洞天的真实感觉。
他积极行动起来,花钱定制了一面不大不小的旗帜,旗帜上赫然一行大字: 一扫光个体造反兵团,赫然插在门口屋角。有人见了就乐,说大剃子投身造反仍然不忘他剃头谋生的本行。
大剃子自任兵团司令,成员就是老婆孩子几个。从此,自己腰间揣枚司令部大印,早已顾不上剃头脸面生意,整天在老街工人俱乐部门前的大字报专栏前面晃悠。
一时,大剃子虽然没能顺利逮着适合自己造反的对象,至少能保障理发店后院不起火。
小股红卫兵再来打探事关大剃子理发店前途和命运的消息,大剃子家里负责把门看店,手臂上照样箍着一道“一扫光造反兵团”红袖章的大儿子,按照事前家庭司令部统一口径,一本正经地对小将们说,司令很忙,外出关心国家大事去了,今天肯定没空接待你们,过几天你们再来试试吧。为了把握起见,最好还是请贵部提前派员书面预约。
如此,还真把那些涉世不深的红卫兵小将们,稀里糊涂给哄走了。
大剃子在街上晃悠时,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善意提醒,整天戴个鸭舌帽,形象不好,类似革命电影里的特务。大剃子闻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马上扔了象征特务身份的鸭舌帽。
遗憾的是,帽子不摘还好,一摘,露馅了,大剃子脑门上光光如也,寸草不生。
当年,假发套之类并不普及,大剃子抛弃了帽子,原形毕露,为难无比。还是自家上小学的大儿子有见识,提议老爸头上扎条毛巾,犹如《地道战》里的八路军武工队。
大剃子罕见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表扬道,好建议,不愧是我大剃子的儿子,经过革命风暴洗礼,越发成熟老练。
自家理发店里毛巾有的是,大剃子顺手扯起一条,往脑袋上一扎,嘿,镜子中照耀出那个形象,蛮像回事。
大剃子一上街,又有战友异议说,扎毛巾不错,无奈大剃子五官包括身材缺点过于突出,根本不像武工队员,十足一偷地雷的汉奸模样。
黔驴技穷、百般无奈的大剃子一下子又陷入了脑袋困境,最后还是儿子建议,干脆到老街老娘舅处,商借一顶正规解放军军帽,以缓解眼前脑袋方面的燃眉之急。
老娘舅是老街迄今为止硕果仅存的一位资深老革命,当年参加新四军,还上过朝鲜战场。
人称老娘舅,不仅因为他军功卓著,光荣复员返回老街,完全不吃战争年代立功得奖的那点老本,身残志坚,积极投身老街社会公益活动,兼带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调解民间纠纷,一天到晚忙不停。
老街上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有点什么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愿意请老娘舅出面拿主意,同位高权重或是人微言轻没得关系。
老娘舅毕竟经过火入过土,并非人人都可以到阎王爷的鬼门关前转悠,还能顺利脱身,返回人间的。同样一句话,只要老娘舅一开口,这账,任何人不买还真不行,如果换个人,哪怕是某个层级的官员,也未必。
你别说,整个老街,只有老娘舅始终是大剃子的忠实客户,老娘舅坚持品质至上原则,认为大剃子的理发手艺,不要说小剃子之类的,就是整个老街全镇无人可敌。
老娘舅自称比较欣赏大剃子的老实忠厚,言下之意,对小剃子的左右逢源、机巧善变颇有微词。他指出,虽然过于老实几乎等同吃亏,但在长期人生意义方面,吃亏有时就是占便宜。语意境界,同后来市里干部老许表扬赵一谦让承包地时的那番话,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现在,大剃子遭遇脑袋门面难题。对儿子的建议,思来想去,虽然可能有希望没把握,但以理发店前程包括全家老小生存计,哪怕万难,只要有一点希望,还是要努力争取。
大剃子同时接受儿子借军帽的附加条款,可以向老娘舅献言,借戴一个月军帽,免除两次理发收费,以此类推,也算是互通有无、扬长避短之意。
完全出乎大剃子意料,隔天,自己一踏进老娘舅家门,口还没开,老娘舅先说了,遇难题了,是不是要借军帽啊?
大剃子一下子愣住了,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一时,连个合适的话头都扯不起。
要借,你就拿去吧,不过依我看,时间也不会太久。老娘舅说。
大剃子千恩万谢,接过老娘舅递给他的军帽,什么理发费交换的说辞,早已抛在九霄云外。
好一阵子,大剃子头戴军帽,裤子用绳子简单将就,把皮带腾出来,类似市面上所有红卫兵小将,扎在上衣外面腰间,皮带右舷悬枚一扫光造反司令部的大印,沿着老街,四处行走,威风八面。
当年,造反组织及其司令,如同现今社会的公司和董事长、总经理一样全面普及。所以,就是号称司令的大剃子在街上晃悠,也并没有几个人特别刮目相看,拿他当回事的。
当然,例外也是有的。个别与大剃子关系不错颇有点交情的异常熟悉者,大街上撞见腰扎皮带,头顶军帽,手臂上一枚“一扫光造反兵团”大红袖章的大剃子,也会意味深长地称呼一声,季司令好。
这时,大剃子一定热情回应,好好,大家都好,革命形势更是一派大好。全然不觉,基本上就是别人拿自己开心、触霉头的嘲讽意味,还自我盲目沉醉。大剃子:
门面事,事事如意
想啊,从传统默默无闻的大剃子,摇身一变,成为威风凛凛的季司令,多么大的人生跨越,全部代价不过是买面旗,刻个章,还有就是向老娘舅借了一顶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正规军帽,成本很低,就是冲着个别人招呼一声季司令,大剃子感觉良好,非常值得。
有时,大剃子触景生情,回首过往岁月,想起当年夏季打扇,一旦忍不住瞌睡,常被老爹踹脚;想起,在自家兄弟同样开出理发店后,为了生存,招揽生意,整天低声下气,对进店无论是成人还是小孩子们献媚讨好……多憋屈。哪像现在,腰扎皮带,悬枚司令部大印,上街摇晃,威风八面,更不用说,偶尔还捞上个被人尊称为季司令的宝贵机会。
为此,大剃子感慨万千,常常情不自禁地高呼领袖万岁。
很久以后,大剃子也说,虽然,他也觉得这事毕竟来得突然,甚至带点不着边际似的荒唐。例如破四旧,把那么多见所未见的珍贵东西,随便堆在镇委门前高级饭店旁边的空地上,一连燃烧了好几天,那些烧不了的,例如印有将相、仕女图的瓷器,就砸,一时连碎片都运送不及。
相比之下,自家的理发店关门打烊,生意黄了不到个把月,个人那点小损失,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好在,类似局面整体没能维持多久,并非大剃子觉悟,主动刹车,说起来,事情颇有点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戏剧趣味。
自从大剃子扯起造反大旗,没多少日子,家庭兵团被县里的个体造反司令部招安,有点类似现代零售终端加盟连锁模式,资源被系统整合。
又过了些日子,县里的组织挂靠了市,市里还同全国各省市同类造反组织扯上了关系。
这就不是简单人多势众的问题。按当时某种权威说法,“文革”鼓励造反,仍然不鼓励形成全国性、成系统的造反组织。
大剃子原本的一扫光兵团及其上线,包括上线的上线,通过无论是加盟还是其他形式的连锁方式,在这上头犯了忌,转眼,全国规模的个司(个体造反司令部)被宣布非法,砸烂取缔。
事后,大剃子非常敬佩老娘舅料事如神,借军帽之初他就明确表示,类似日子并不会如自己想象那么长久,真是独具慧眼,一语中的。
归还老娘舅军帽的同时,大剃子诚恳表示,自己可以从中汲取教训,但也不至于太过后悔,权且当作一次人生经历。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一点代价。
好多年后,早已安分守己在老街合作理发店重操旧业的大剃子,经人揭发,“文革”期间有过出任某造反派组织司令的劣迹,属于“三种人”,应严加清查。
一时,整个合作理发店的气氛被弄得有点异样,尤其是两个新进的年轻学徒,怎么也想象不出,表面看上去有点窝囊的大剃子,还有如此夸张的造反组织司令的人生阅历。
事实查明,大剃子只是成立了一个徒有虚名的造反兵团,自封司令,全部成员局限于家庭内部,除了集中在自己的脑袋帽子形式方面做了点文章,活动范围只是在闭门打烊的自家理发店到大街上的工人俱乐部这两点一线之间,况且,前后时间也不到两个月,实在查不出构成打砸抢严重后果的破坏性行为包括言论。
关键还是小剃子也出面说话了。
小剃子澄清说,自家哥哥本质上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对于他在“文革”期间的表现,作个检讨是必需的,至于其他,也不要过于为难。
当年,小剃子已经非同小可地成为老街上最具规模的地方国营涂料厂厂长,在老街,一言九鼎,地动山摇称不上,替哥哥说句好话,分量还是足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