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小剃子由房管所所长而成为新生的涂料厂厂长,不仅实现了个人职业生涯的再次跨越,也促成房管所业务朝向一个新颖方向大踏步挺进。
小剃子的再度转型,令人眼花缭乱,感觉相当程度偏离寻常人的视点。
优先结合进房管所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的小剃子,虽然位列第二,实际上已经成了全所说一不二的业务权威。
郝姓一把手,造反起家之前是所里一名水电维修工,人称郝维修。郝维修本来同小剃子交情不错,主要还是牵扯到大饼油条摊点的那点温饱瓜葛。
当年,郝维修年轻小伙一个,胃口大,粮食定量不够,加上计划经济时代弄点吃的,比眼下复杂,光有钱不行,还要凭粮票供应。国营饮食店一副大饼油条坚持六分钱的传统价格,由于粮票限制,哪怕兜里有几钱,常常还得尊敬地保持一定距离。小剃子摊点的大饼油条喊价两毛四,贵是贵了点,但可以免除粮票,被称作高价或议价食品,在三年困难时期,作为国家供应不足的补充形式,得到行政许可。
郝维修满足一日三餐的粮食定量有缺口,填不饱肚子,也无法持续惦记国营饭店的任何平价食点。于是,小剃子的大饼油条摊点成了出路选择。
问题是,每月区区二十多元的工资,需要对付的远不止每天早上一餐,还有后续吃喝拉撒的事情一堆。不到月底,囊中羞涩,万般无奈的郝维修免不了向小剃子开口赊点吃的。一来二去,两人接上了私人交情。
“文革”开始前,郝维修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单位水电器材短缺,作为专职保管员,既然账实不符,他自然就成了首席嫌疑人,正在接受组织严格审查,还没等事情理出大体头绪,“文革”爆发了。
早前的偷盗嫌疑,成了走资派迫害革命群众的典型案例。所谓压迫愈甚,反抗愈烈,由于家境窘迫,鲜有拖泥带水的人生顾忌,打砸抢,没有什么郝维修不敢干的。郝维修摇身一变,成了郝造反。
郝造反不仅在自家单位弄出了大动静,还杀向社会,在老街形成相当造反声势,声名也随之大振,一路由老街房管所造反支队司令,蹿升至县房管系统造反兵团副总司令。稍后不久,房管所成立革命委员会权力机构,郝造反出任当之无愧的所革委会主任,职级相当于原所长。
郝司令兼主任对所内面上业务工作不熟悉,也打不起精神头。他个人职位升迁受益于“文革”造反,就自顾自专注有关房管所革命路线的大是大非方面,所内业务,放手让小剃子负责,他既不过问,也不插手。
小剃子历经“文革”惊涛骇浪的冲洗,不仅成功逃过一劫,权力还比早前明显膨胀,感慨之余,总是想着何以为报,努力干出点实实在在的业绩,从另一个侧面婉转但仍然相当清晰地证明知恩图报的自己。
小剃子有想法,但始终形不成具体思路,更不要说详细计划包括落实行动。
某天,陷入思维和行动困境的小剃子,百无聊赖地在老街上踱步行走,碰巧遇上了即便“文革”都无可阻挡,一如既往拾荒谋生的倪阿福。
眼前的阿福似乎同样碰到了阶段性业务麻烦,他捡到了一大堆油漆罐头,这可以形成收益,问题是,很多罐子残存油漆。
金属铁罐头,废品站敞开收购,剩漆是个问题。加上阿福哪怕是拾荒也坚持有所承担的秉性,不仅将油漆罐头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且,倒出来的油漆决不会弄得满世界遍地。
小剃子见阿福专注对付剩余油漆的艰难样子,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主管思路的神经居然就此被顺利打通。就是它了,小剃子一拍大腿,将油漆罐残余有效集中,包括但不限于老街,数量一定比较可观。通过适当形式的煎熬,加点色素调成全面红色,将整个老街的大街小巷刷成红彤彤的一片,一时,小剃子来了情绪,“文革”最终目的不是要实现全球一片红吗?老街,哪怕是在形式上先行先试,也将是何等的创举,何等壮观的热烈情形。
小剃子为自己的想法感动,也感谢倪阿福主观无意的重大启发,一时,浑身神经细胞高度亢奋的小剃子强抑激动心情,不动声色地放低身段,同阿福一起清理残余油漆。
阿福有点不以为然地劝阻,领导,你忙你的,非常不适宜和我这拾荒的随便掺和在一起。
小剃子正色反驳,拾荒怎么了,变废为宝同样支援中国和世界革命。当然,我也不是白帮你干,这残余油漆你不要吧,完事后全部归我了。
阿福不解地问,你要这玩意干什么?
有用,而且是大用,以后你自会明白的。小剃子忍不住有点喜形于色。
结束清理的小剃子,双手捧着盛油漆的瓦楞纸盒,同阿福打个招呼,转身回到自己单位。
小剃子将自己新式业务命名为“老街一片红革命行动计划”,简称“老街红”,从计划拟定到具体实施,进程异乎寻常地顺利。
“文革”被称作群众运动,油漆成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宣传动员造势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时,市场上的油漆堪比洛阳纸贵。问题在于,油漆这玩意一旦开罐,很难保存,用得多,残存也多,这就为小剃子的新式业务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残漆加工的工艺过程并不复杂。小剃子按照初始想法,在房管所大院架起一口大锅,先把收集起来的残漆倒在锅里,用色素调成期待的成品颜色,在适当火候控制下,一阵煎熬,一锅再生油漆转眼形成。
倪阿福也成了其中的积极一员,他将拾荒的大部分时间扑在了油漆罐清理上,你房管所要油漆,铁罐头是个累赘;而对于阿福,铁罐废品有价格实现意义。
小剃子灵感的大部分源自阿福,小剃子提议,不仅剩余铁罐全归阿福,让其干脆放下竹扒栲栳,成为房管所的正式成员。昔日的小剃子,现在的季所长,已经掌握了这个权力。
阿福一如既往地婉言谢绝,理由,仍然比较老套。
“老街红”计划推行初期,一般老百家也无所谓,只是老街上那些家底殷实、经济条件良好的大中户人家,房屋样式或是古老或是现代,无论从结构到色彩都有一定讲究,眼见被你小剃子别出心裁地刷成千篇一律的红色,嘴上不说,心里老大不愿意的反感。
这时,小剃子他们亮出老街革命委员会的招牌,再挂上全球一片红的革命大勾,任你什么人,就是有反感之心,也毫无抗拒之力。
没几个月,在以小剃子为首的房管所全员努力下,整条老街处处像着了一把火,不要说步入,就是远远看去,也是一片鲜艳红色,热烈无比,呼应其时“文革”氛围,天衣无缝般配。
小剃子的举动,受到上面相当层级领导的褒奖,发出号召,一切有条件的地方要学,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认真学习,积极效仿。本来只是一桩倪阿福搭荒碰到的麻烦事,被小剃子三拳两脚弄得无比神奇。
为了推广老街房管所的宝贵经验,上面安排小剃子四处“讲用”,讲学习毛选,结合房管所包括老街“文革”实际,敢想敢干、推陈出新的深刻体会和宝贵经验。
小剃子们并没有在阶段性的成绩面前,故步自封,自我陶醉,而是趁着四处“讲用”,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和细心包装,加上房管所革命干部和群众反复实验,一举研制成功争气牌墙面涂料漆,不仅打破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技术垄断,更是有效突破了国际上帝修反的长期封锁,确实可以大长中国人民志气,大灭帝修反威风。事实再次证明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论断,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中国人民完全具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一时,小剃子们的再生油漆比正牌规范产品销路还好,为了保障供给,又在大院里陆续增添了好几口大锅,开足马力日夜加班,即便如此,脱销仍然是三天两头的常事儿。
也不是简单的乐极生悲,就在“老街红”计划顺风顺水的实施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变故,房管所大院的再生漆制作现场,发生了一场火灾,虽然没有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有关各方仍然受惊吓不小。
油漆是易燃品,架上明火用大锅煎熬,不要说火距过近,油漆易燃,主要还是要货量过大,过急,其中任何一个油漆再生的生产环节出现哪怕丁点差错,灾祸随时都可能酿成的。
这天,工人添加柴火时,灶肚里多塞了点,也是急的。已经接连好几天了,小剃子天天现场督战,日夜赶工,保障出货,包括小剃子在内场地上的全员,嘴上都起了燎泡。
一时,这火头死活起不来,小剃子旁观也急,放低身段,一起趴在地上,与工人土法上马,人力鼓吹。也许两个人的劲憋得足了点,受到鼓舞的火头哄一下猛然蹿起来,火星子溅到锅里,首先燃烧的大锅处在院子东南上风向,浓烟灰烬先上升,再降落,飘洒在下风的大锅里,院里的油漆大锅依次悉数点燃。万幸没有伤人,也没有碍着周边房子,直接损失不大,只耽误了几天产品交货时间。
火灾不仅在所里,也引起老街革委会领导们重视。一是房管所的再生漆无论是政治含义还是经济收益空前良好;再者,“文革”进展有年,风向开始微妙变化,强调“抓革命、促生产”了。
上级领导研究决定,将房管所搬出,房管所隔壁的酱园厂迁建,给争气牌涂料漆腾出足够的生存发展空间。还有,再生漆业务从房管所剥离出来,单独形成地方国营企业,称为涂料厂。
小剃子此时已经成为房管所革命委员会主任,名正言顺的一把手。
原先的郝司令郝主任由于派别和站队原因,不知何时在什么地方冒犯了市里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位真正造反总司令权威,锒铛入狱,身陷囹圄。转眼之间,祸起萧墙,乐极生悲,郝司令郝主任成了郝官司。小剃子:
人运气,气贯长虹
根据上级指示,小剃子脱离房管所,出任新组建的涂料厂的厂长。
浦东有句俗话叫做“烧发烧发”,意思这火,有时还意味财路运气。这不,房管所庭院一把大火,损失几口锅子,涅槃一个崭新的涂料工厂。
每当大家如此玩笑时,小剃子则一本正经地严肃回应,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光辉照耀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