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板前程中年得子。
老夫妻俩五十出头老大一截,儿子才刚刚步入中学,陆老板夫妇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成果,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安放左右不是,怀抱坐立不安。
孩子取名继仁,意思百孝仁为先,也是陆氏夫妇期待自己唯一的孩子能够以仁立身、修养品性、刻苦学习、发奋进取的人生鞭策和勉励。
陆继仁没有辜负父母的良好期望,好学上进不说,对父母也特别孝顺。
小时候上幼儿园,每天下午觉过后,老师给各位小朋友派发一块饼干。其他小孩嫌少,还不够塞自己牙缝。偏偏继仁孩儿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那块饼干包好,拿回家,先到里屋,打开手帕,取出饼干往母亲嘴里塞。母亲自然舍不得吃,但是,孩子都将饼干递自己嘴边了,你不吃,不仅孩子不会答应,也特别辜负一片孝心,就小小地抿一口;这时,继仁又会转身客堂,将显出小小缺口的饼干,递到正在忙碌的父亲嘴边,直到父亲也意思一下,才最后轮到自己。
这场景,让老街的人们无不为之感慨。老街民风淳朴,家庭和睦,像继仁小小年纪就如此孝顺,出类拔萃,相当难能可贵。
都说三岁定八岁,八岁定终身。继仁小儿上幼儿园还远不到八岁,如此,自然让陆家老夫妻异常欣慰。老街上的左邻右舍纷纷大胆预言,日后,继仁小孩必定大有出息,光宗耀祖自不待言,让整条老街扬眉吐气,或许完全可以被期待。
继仁确实聪明。据说,老街上有幸任教的老师,从幼儿园直到中小学无不交口称赞继仁,实属建校以来罕见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品学兼优的杰出少年。
也不是简单的祸福所倚,陆继仁就读中学那年,出事了。事情不仅闻所未闻,一时,还严重到难以收拾。至今,老街人提起这事,还非常不可思议的胆寒。
事情发生在1956年夏天。
这天下午,陆继仁同林家衣铺林顶峰的女儿明珠姑娘挤在人堆里,遥看远东轮船公司公私合营庆祝仪式的热闹场面。
陆、林两家父辈业务合作之谊的牵扯,彼此走动难免勤些,一来二去,父辈交情,无形之中传递给年纪相仿的下一代,彼此儿女之间。
其实,林家唯一的女孩明珠姑娘绝非一枚省油灯盏,十三四岁的她伶牙俐齿,活泼可爱。
一次,她私底下悄悄问继仁,你家楼下摆放着如此巨大的几口棺材,你白天进进出出,晚上还睡在楼上,害不害怕。
继仁老实说,这有什么好怕,不就是木头制作的器具吗?类似家家户户那箱子橱柜似的,要说差别,顶多我家那玩意平放,别人也包括你家的那些家什,竖立罢了。
就这么简单?那箱子橱柜虽然按你所说是竖立形式,但那是盛物的,你家那东西装人,还不喘气,彼此能一样吗?明珠姑娘淘气地逼问。
其实,这也是人的必然归宿,继仁进一步认真解释说,例如吃饭拉屎是新陈代谢,无关乎好坏,只是个自然过程。人的生老病死也是一样道理,是社会的新陈代谢形式。如果人类可以远离棺材,实现长生不老,好是好,但是,社会一旦失去有效的代谢机制,会严重阻碍自身的提升进步。继仁一本正经地诠释攸关人类及其生命的大道理。
这么说,你家的产品就有点伟大了,完全有资格候任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的杰出代表。明珠姑娘带点讽刺口吻。
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你的概括非常精辟到位。继仁恍然大悟似的肯定说,其实,你也不要光顾了夸我家,你家衣铺的老衣,也具有类似的先进性意义。
这回轮到明珠姑娘没辙了,她挥起小拳头砸了继仁几下,继仁并不避让,好像还蛮舒服的样子。明珠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咦,我给你猜个字谜好吗。
好啊,你说。继仁回应道。
三前程加三前程等于几前程,明珠歪着脑袋调皮地看着继仁。在浦东方言中“六”与“陆”读音不分,三加三的前程,换成浦东话,就成了“六”,也就是陆继仁的父亲陆前程。
继仁故意装糊涂,我猜不出来。但是,我这里也有个谜语,你也猜猜看,三顶峰减三顶峰等于几顶峰。
你真正坏死了呀。明珠姑娘又挥起小拳头,这次,继仁躲闪过去了。“林”和“零”音近,字不同而已。
只见明珠眼睛一眨吧说,我的谜语你猜不出,你的我能猜到,这三顶峰减三顶峰就是一片坦途。
继仁咕哝一句,就算坦途,也只能算作为前程宽广的起步,看不出有什么高人一筹之处。
继仁和明珠得空混在一起,毫无忌讳。讲斗勇,继仁处处让着明珠,未必占上风;论斗智,明珠姑娘显然成不了继仁的对手。
远东轮船公司公私合营庆祝仪式,摆设在咸塘港桥堍,吴记轮船公司门前和码头之间的那片空地上。
远东轮船公司算是老街规模以上的私营企业,现在,公私合营了,有关参与或是无关看热闹的人很多。在人堆里,继仁照例站在明珠姑娘身后,他要贴身作为护卫。
远远看去,轮船公司售票大厅门口张灯结彩,会议开始,先是被合营的原船东吴老板发言表态,接着合营的公方领导讲话,最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司仪高声宣布公私合营的新远东轮船公司挂牌。顿时,锣鼓喧天鞭炮声响炸成一团。
一时,动静弄得很大,明珠姑娘捂着耳朵本能地往继仁怀里躲避,突然,明珠姑娘发现情况不对,刚才还好好站立在自己身后的继仁不见了。
陆家继仁绝不是任性不负责的人,他不会一声不吭地甩下明珠姑娘,独自离去。这时,明珠姑娘早已顾不得鞭炮炸声的吓唬,拨开人群四处寻找继仁,非常失望,始终未见继仁的人影踪迹。
一会儿,远东公司的庆典仪式宣布胜利圆满结束,所有相关及无关人员全面散尽,明珠姑娘还是未见陆家继仁的身影。
这时,明珠姑娘不单是着急,突然产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不祥感觉。前些日子,她隐约听到父亲暗示点什么,难道事情果然成真。明珠姑娘害怕起来,赶紧扭头,往陆家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