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是国营米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参加工作一辈子只担任过两个官方正式职务。
一个是1958年大炼钢铁年代,父亲出任3号小高炉炉长;另一个是时隔十多年后,父亲成了“文革”期间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员,几乎是文盲的父亲,随队进驻堪称老街上层建筑的人民医院,代表工人阶级在知识分子的人堆里,领导“斗批改”。
对于父亲一生只是米厂的普通工人身份,不仅是我,包括老街上许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我家毕竟有个革命烈士家属的身份。太爷在上世纪30年代初期,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光荣一员,爷爷几乎又是抗日和解放战争的双料有功之臣,父亲作为革命家庭后裔,按理说,保送上学,在政府机关谋个有头有脸的职位,应该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问题似乎出在爷爷这头。小有社会名气的爷爷,习惯了自己法事道场的自由职业,始终不让父亲直接继承太爷的革命传统,发扬家庭更大光荣。
爷爷坚持说,我们王家只是来自苏北乡下的种地农民,太爷兴师动众举家迁徙来到浦东,他老人家自己毅然投身革命,并为之献出了宝贵性命。后来,爷爷替太爷报仇心切,精心策划了青龙道观爆炸事件,利用日本鬼子的未爆航空弹,一举歼灭了日本侵略者数位高级指挥官。虽然因此负伤,但始终身残志坚,抗击日本侵略者不已,同样坚持了八年之久;上海解放前夕,爷爷又成功将潜伏在敌人阵营里我地下党成员窃取的国民党守军阵防图,安全送达解放军前指,为扫清浦东外围,解放大上海立下了汗马功劳。爷爷指出,所有这一切,都是责任,丝毫构不成向人民及政府伸手并讨价还价的个人或家庭资本。
爷爷强调,我们王家只是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平头百姓。太爷包括爷爷他自己,奋起反抗日本侵略者及反动政权暴力,只是为了让自家还有老街众多普通老百姓,能够凭借自己的劳动,养家糊口,维持生计,并非为了达到其他的任何个人目的,否则,用生命和鲜血去搏,不值得,也完全没必要。
爷爷是这样说的,也始终坚持这样做。
只是,长期以来,我们家庭的实际情况相当不妙,经济收入不稳定,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也相当不尽如人意。
爷爷和奶奶或许生不逢时,或许干脆就是遗传基因方面的缺陷,反正前者相当确定,后者适当存疑,疑虑部分主要局限于当年科技水平,没能达到对于生命基因普遍性认知程度。爷爷和奶奶一共生下了八个子女,最后只剩下父亲一根独苗,其中,两个先后死于战乱,五个贫病交加,被原因不详的奇怪疾病夺走性命。
作为老幺的父亲能够侥幸存活,并非体质好,恰恰相反,解放前夕,一场类似长兄长姐的大病,同样差点夺去父亲性命。
是母亲仅仅凭借顽强的毅力,将十人见着九个摇头、江湖郎中见了绕着道走、命悬一线、在阎王爷门前久久徘徊的父亲,强行夺命回来。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大体康复后,上海解放了。由于长期的健康耽搁,父亲不仅读书不成,连个工作也没有。二十来岁,年纪轻轻,成为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大闲人。
父亲多次向爷爷建议,让他老人家通通路子,即便自己不能担当养家的神圣责任,再不济,自食其力总还是可以吧。
解放初,组织上曾隆重推举爷爷出任本县某行政管理局副局长一职,爷爷婉言谢绝了。
现在,眼看事情轮到自己儿子头上,爷爷有点吃不住。虽然豪言壮语仍然挂在嘴边,但看得出,在儿子的合理请求面前,爷爷内心深处的挣扎相当激烈,个人操守难免有点摇摆晃动起来。
用爷爷自己的话说,终于涎着老脸,向组织报告,同领导交心,并谨慎试探,能否请组织和领导格外开恩,给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在随便什么单位安排一个工作,虽然健康不佳,同样可以体弱志坚,为国家建设事业奉献绵薄之力。
当然,也不是向组织讨还原定举荐自己那县局级的领导职务,只要随便的单位,随便的岗位,随便捧个饭碗就行。爷爷反复强调说。
组织和领导极其善解人意,没出几天,就给父亲在老街上的国营米厂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
组织派专人上门传达领导指示,意思是让爷爷不要过分谦逊,今后无论是个人还是家庭遇上实际困难,都应该类似此次,及时反映,组织领导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解决。万一确实限于客观条件,解决不了,也会详细解释原因,决不会随便敷衍,打马虎眼的。
一时,把爷爷感动得鸡啄米似的,再三表示非常感谢,自己就这一件事情,从此,再不会烦劳组织和领导了。
爷爷不只是口头说,心里也这样想。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大小事情,持续干扰过组织和各级领导。
我母亲和父亲同年,当年,母亲为挽救父亲的性命立下汗马功劳,爷爷和奶奶对母亲感激涕零,一时,弄上条桌,供奉起来的心思都有。
母亲一样长期赋闲家中,但爷爷坚持不肯出面说情。后来,还是居委会人称老娘舅的朱志刚主任看不过去,出面介绍,安排母亲进了街道眼镜厂,小集体性质,刚进厂时,每月18元工钱。
母亲在眼镜厂也没能干上几年,50年代末名曰下放,实际失业了。直到1962年,国家经济逐渐好转,眼镜厂重新运转起来,母亲才被召回。
我家再度成为双职工家庭,这在当年是件非常值得庆幸和令人羡慕的事情。遗憾的是,这一切,爷爷没能耳闻目睹,他老人家在三年困难时期不幸辞世了。
当年,父亲被安排进米厂这样的国营单位,爷爷特别满意,常常人前背后唠叨,要知道,那可是个米厂啊。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别扭。如果摆在今天,流行职业绝对不是什么米厂,普通的工人岗位。
首先或许是国家行政机关公务员岗位,趋之若鹜的行政权力,稳定的收入,优厚的福利,眼下,报考公务员数百比一很寻常,最热门的岗位,早已经达到上千比一的惊人程度了。
其次就是高端金融人才。据说那些都是可以利用杠杆比例,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精英。
年前,美国方面非常不幸地马失前蹄惹出大麻烦,金融杠杆比例过高,不仅杠杆折断,连支点都吃不住力坍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多米诺骨牌似的酿成了前所未见的一场全球性金融灾难。
父亲顺利踏进了国营米厂的大门,爷爷那高兴劲,如同现时家庭成员高就公务员岗位,或一不小心误入尖端的金融行业。
他老人家谆谆教导父亲,民以食为天,米厂就是责任齐天的重要单位,组织上将你安排进去,完全念及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你一定要好好干,弄出个人模狗样来。否则,不要说你,就是我日后途经马克思那里,碰见你太爷照样会无颜面对的。
私底下,父亲冲着我有点抱怨,你爷爷把米厂当作自家粮仓了,米厂明明白白写着国营两个大字,我只是里面的一个普通工人,干活,拿份工钱。
一时,弄得我夹在爷爷和父亲之间,两头有点为难,实在不知道应该敷衍父亲,还是顺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