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大难不死的小泽次郎后来亲临老街多次造访。首次,大约是50年代中叶的某个秋天。
当小泽次郎拖着不太便利的身躯,支撑着空洞右腿的拐杖点着地面,缓缓接近爷爷时,身后还跟随一位七八岁的清秀少年,一向平静的爷爷略感意外。
这次,有备而来的小泽次郎相对平静。他先是深深地向我爷爷鞠躬,一连好几个,一个比一个有深度,说是感谢王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
爷爷并不客气地说,小泽先生,你不要先忙着感谢,当年,阿黄闹场的导演就是在下我,只是没料到意外引爆航空哑弹,原先想利用阿黄制造点混乱,在乱中我可以刺杀几个日本军政要员,并趁机脱身。爷爷进一步揭示复仇根源,你要知道,当年,我父亲就是牺牲在你们侵略上海的战争中,被航空弹夺去性命的。我必须为自己的父亲,也为被日本侵略军杀害的广大无辜中国老百姓报仇雪恨。
小泽次郎说,我能理解,也确实了解个大概。
什么?你事前已经掌握了动态?爷爷吃惊地反问。
不。我当年受伤回国,始终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救我,总不会因为几个肉罐头的交情。后来,我认真回顾了事件前后所有细节,整理出与您今天提供的信息大体一致的基本头绪。
那你不恨我?爷爷追问。
不恨。兄长当场死了,那是命。而我,掉了一条腿,也算报应。您,王先生不仅拯救了我的肉体,也包括灵魂。当然,这只是战败这些年来,我通过深刻反思得出的私人体会。小泽次郎说,我知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于您的仇恨,我能够理解,我也会汲取教训,但是,我还是要向您表达感恩之情,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大爱。您,王先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中国人。这次,我带儿子随行,只是想碰碰运气,不知道能不能有幸与您再度相遇。今天,我和我的孩子十分幸运,见到了您。我,当然也包括犬子,都非常不虚此行。
我有一个额外请求,期待您能够给我孩子取个中国名字。希望您千万不要推辞。小泽次郎又开始鞠躬致意,我、犬子以及我们整个小泽家族,再次恳请您,并深表谢意。
小泽次郎是诚恳的,随行孩子稚气的脸上,同样表示出期待。
据说,爷爷一时却不过情面。毕竟,小泽次郎当年只是侵华日军的文职人员,还送了那么多日本原产地的肉罐头,客观上,也是自己报仇雪恨并大获成功的主要仰仗。
现在,小泽次郎作为当事人,对侵华战争罪行有所认识,请求给孩子取个中式名字或者还包含其他方面的深刻意涵,却之不恭。爷爷沉思片刻说,就叫“平安”吧。
平则安,平则顺;平为因,安为果;平从于,心气是也;心平则气缓,气缓诸事皆圆;一个人包括组织乃至国家之所以感觉不安,实乃平之所欠,方为安之所缺也。爷爷强调指出,这需要修炼,也是一种相当的境界。爷爷:
一元复始,四季平安
我私底下猜测,爷爷替小泽次郎儿子取名涉及的内容,很可能源自慈安道长传授法事道场经文的某个部分。
“平安、平安”,小泽次郎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他再度向爷爷深深鞠躬,表示完全接受爷爷的提议,自己的孩子正式命名为小泽平安。
全国解放后,我爷爷凭借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传奇事迹,包括在解放上海浦东外围战中再立新功,加上太爷又是革命先烈,当地政府坚持给爷爷评功摆好,提议安排他在本县某局出任副职,正科级待遇。
爷爷几乎想都没想,一口加以回绝。
爷爷说,自己没有专业特长,缺乏文化,当年,青龙道观的道长们都明白自食其力而放弃坐享其成,现在,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自己还是坚持自谋出路、自食其力的传统路线,不愿意倚老卖老,吃本来就并不太多的老本,凭空给人民和政府增加负担。
爷爷仍然干自己的老本行,法事道场。
我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出生的,几年后略能记事,曾听得有描述道士先生的歌谣: 道士先生,清铃哐啷,台子一乓,钞票进账。
只是,从我记事年代起,并未见识过爷爷如此洒脱的挣钱场面。我曾经试探性地询问爷爷。
爷爷说,解放后,倡导移风易俗,大部分人不再迷信,法事道场虽然归属宗教形式,毕竟属于明日黄花,呈现整体“溜坡”趋势。
当然,这对社会不是什么坏事,至于给家里造成点不利影响,自己想办法加以克服吧。
只是,爷爷不失时机地点醒我,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爷爷入行方面的经验教训虽然迫不得已、万般无奈,还是非常值得你汲取,毕竟,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此事关系到我们王氏家族今后的长远发展。
听得出,爷爷嘴上虽然没多说,但内心深处,对太爷当年将他寄存青龙道观的决策,多少有点耿耿于怀。
爷爷唯一的优势是牌头硬,要么没有业务,一旦有人确有需要,诚意相邀,别的同行出于种种原因,都不敢大张旗鼓抛头露面,我爷爷敢。想我爷爷系烈士后裔,本人又是抗日兼解放战争的双料有功之臣,有机会接受邀请,做个法事道场自食其力,又招谁惹谁了。
由于大环境影响,爷爷的业务日渐式微。他老人家能耐再大,也有点历史贡献,凭一己之力靠传统业务养家糊口,却相当捉襟见肘,法事道场收入既少,还十分不稳定。
奶奶一直是家庭妇女,爷爷有些日子没有收益进账,就靠我父母那点微薄工资简单维持。
三年困难时期,随着母亲名义上的下放,其实是失业,全家五口就靠父亲一人每月30多元的工资,经常周转不灵。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爷爷贫病交加,不幸过世了。
爷爷临终留言说,他自己这一辈子很失败,唯一还算比较成功的,就是眼见自己的孙子,也就是指我,看书很用功,初步展现太爷式的遗风及家庭靠书本翻身的某种潜力,如此下去,将来择业,包括整个王家的日后发展,非常值得期待。对此,爷爷表示自己的信心始终未减。
我记事的孩时,爷爷的法事道场业务凋敝,闲来无事,大冬天就在门前晒太阳混日子。我家居住的西厢房与正屋形成夹角,东南向的角落,是冬天晒太阳的好处所,挡风,阳光拢数。
每当爷爷一落座,就高声吆喝,小龙,过来,爷爷给你甩宠根。宠根就是后脑勺。
我父亲属龙,取名龙海。我属蛇,是爷爷的孙子,自然成了一条小龙。
爷爷自己早早地将竹椅占据了墙面夹角的有利地形,我就跪在他老人家跟前,头趴在他双膝上,他老人家嘴里数数,一下一下地甩我的后脑勺(宠根),以一百下为准。据说,如此长期坚持,小孩日后长成,会变得异常聪明。立冬后三十天内,每天坚持一百下,效果倍加可期,一不小心弄成神童模样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的。虽然,我未能侥幸跻身伟大的神童行列,但或许就是爷爷的甩宠根形式,让全家靠书本翻身的收益意外丰硕。
由于“文革”,小学都没能顺利毕业的我,下乡插队期间,虽然被组织和贫下中农顺利推荐一把,但由于专业不甚理想,我主动放弃了上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的良机,一直等到恢复高考,瞎猫死老鼠般地居然一头撞进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中文专业,若干年后留学美国读研,稍后还获得了博士学位,又进站从事博士后研究。
这一切,与当年爷爷甩宠根有没有线性关系不得而知,但是,老街上大多数人强烈坚持前因后果的类似观点,一度,我爷爷式的“甩宠根”大行其道,风靡整条老街。
太爷怀着梦想引导我们王家落户浦东求生,爷爷坚持不懈以自己的方式,将我打发走上了知识力量的人生道路。想不到,进入21世纪,我儿子在国外留学,也弄了顶研究生帽子顶在脑门上。是不是由于我爷爷甩宠根的强大惯性,甚至绵延到了我儿子一代,始终还是个谜。
这就是近代以来,我们整个家庭及上下五代,富有戏剧性的人生历程,就在上海浦东,一个被称为老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