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小泽次郎带领几个日本战地宣讲团的文职成员,在大约一个班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的护卫下,前来青龙道观安营扎寨,筹办计划中的日中和平友谊亲善大会。
小泽次郎一伙还是有点始料不及,道观里的道士们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自称编外道士的王姓留守人员。
作为体制外成员,王道士自称业务水平有限,就是由于这点自知之明,他选择留守,可能较之逃跑,是更好的个人活路方式。
让小泽次郎略感欣慰的是,留守王道士虽然自称业务能力有限,但工作热情很高,忙进忙出劲头十足,还时不时提点非常有见地的建设性意见,无论采纳与否,丝毫不影响其积极性程度。
小泽次郎心想,其实,无论哪里,人群毕竟不是铁板,还是可以被细分个三六九等来,关键在于耐心发现。
小泽次郎努力与被他耐心成功新发现的我爷爷保持友善,部分,出自以资鼓励的需要,更多则是担心,一不留神弄出点差池,万一道观留守的王道士也跑没了,只剩自己唱独角戏,与此次集会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
为了有效稳住我爷爷,增进私人间感情,某天,小泽次郎送我爷爷许多日本原产地肉罐头。
小泽次郎谦逊地表示,其实,战争开始后,日本国内供应相当紧凑,这些肉罐头,就是日本国远征士兵也非常稀罕,是自己哥哥小泽一郎利用职务之便给他这弟弟特供的,现在,通过转赠形式,向留守王道士表示,彼此之间,进而拓展到整个日中两国,除了兵戎相见、刺刀见红,还存在肉罐头式的友谊信息传递。
希望你能喜欢这些肉罐头。开始,小泽次郎有点担心我爷爷拒收,这会形成尴尬,让送礼者挂不住脸面。
一旦见我爷爷毫不推却,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小泽次郎高兴成什么似的,好像他自己接受了我爷爷天大的恩惠,再三深度鞠躬,表示诚挚谢意。
面对一大堆肉罐头,爷爷不失时机地调整行动策略。只要得空,爷爷就悄悄关起门来,将罐头肉取出,切削成类似门前竖立的航空未爆弹外形,并全部送到看院护观名叫阿黄的大黑狗嘴边。
爷爷没有尝过日产罐头肉,看阿黄贪婪的吃相,好像味道确实也还不错。
爷爷一边给阿黄吃,一边抚摸其脑袋,心里默默念叨,阿黄啊,你现在可以开怀吃个痛快,但是,到了出力的时候,千万不能喇叭腔。
阿黄一味摇晃着尾巴,不知是明白了我爷爷的意思,还是罐头肉味道不错,吃得比较适意。
在我爷爷的建议和小泽次郎的统一组织下,围绕着形成日中和平友谊亲善大会的空前规模和必要气氛,青龙道观门前搭建了一个大舞台,坐南面北,冲着未爆弹及其面前的青龙道观。
献计的爷爷对小泽次郎说,这样安排显得敬重,既合乎中华文化习俗,也体现中日亲善诚意。
美中不足的是围观群众只能看见舞台全体的屁股,有点接近追悼会样子。小泽次郎不无遗憾地表示。
没关系,例如人们庙堂朝拜,总是面对神仙,彼此之间也只能顺着屁股。爷爷耐心详解道。
你意思我的明白。小泽次郎不仅熟悉中日两国的宗教文化,在同爷爷打交道这些日子,他自我感觉在有关中华文化特别是民风习俗方面获益匪浅。
学无止境。小泽次郎谨慎告诫自己,在宗教尤其是当地文化习俗的常识问题上,要表现得足够谦逊,免得在王道士面前的任何卖弄,暴露出底气不足的马脚。
集会当天,除了小泽一郎等大日本皇军高级将领,还有地头上跻身“三点水”行列,有头有脸从政经商的本土社会名流。
爷爷和小泽次郎作为共同司仪,主持整个集会进程,俩人并排站立在舞台一侧,小泽次郎一身军服,爷爷身披道袍,对照明显,据说也是日中和平友谊亲善,不同国别政治军事文化习俗融洽的那点表示。
会议第一项议程是揭幕。这些日子遮盖在未爆弹上的头盖被隆重揭开,让在场全体一饱眼福。
据现场散发的中日两种文字对照的材料介绍说,日中两国虽然近日不幸陷入战争泥潭,但是,只要当事双方共同努力,依然可以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谓予不信,且看这不抵抗的青龙道观和不爆炸的日本航空大弹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就是铁一般的不争事实。
开场揭幕一刻,被爷爷弄在台底下打瞌睡的阿黄,受小泽次郎专门弄来搞气氛的日本军乐队的鼓乐声响惊吓,醒了,它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青龙道观门前那颗巨大的未爆弹。
阿黄精神头一下亢奋起来,这不就是前几天主人天天坚持弄给自己吃的美味佳肴形式吗?
阿黄恍然大悟了,怪不得遮盖严密,还有荷枪实弹者把守,原来其中密藏个既好又大的真家伙。常听人们告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愿意接受人类忠告,抓住眼前机会,不能稍有错失。
前些天,阿黄吃未爆弹造型罐头肉有点上瘾,最近两天,爷爷没给它吃,也不解释原因,不知道是供应跟不上,还是其他环节存在问题,阿黄总是有点大惑不解。
现在,谜底终于被揭开,原来,美味的大家伙被藏起来了,摆放在了今天人多势众的大场面上,还配乐上餐。
既然是好东西,动静大点还是相当必要的,阿黄内心对眼前的热闹气氛和场面,不仅不反感,相反能够表示出相当程度的宽容和理解。
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阿黄,一个箭步扑上前去,对准未爆弹就是狠命一口。
这是阿黄不对,太馋,过于心切。这未爆弹真家伙哪能是你阿黄之类轻易上口的。当即,阿黄崩掉两枚虎牙不算,整个还被未爆弹大家伙顶撞出去,一时,摔成头昏眼花七荤八素的。
很多人看到这未爆弹刚刚揭开头盖,台底下突然窜出一条大黑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前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有人甚至惊呼,不好,要炸。几个胆小的随即扑倒在地,瘫作一团。
意外没有发生,未爆弹纹丝不动,依然竖立在一边,依然顶着大太阳,熠熠生辉地刺眼。
看到小泽一郎等日本正规军人,始终一本正经地站立在那里,趴地上那几个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并无额外动静,就爬起来,掸掸身上泥土,一脸讪笑,口中还不住地自我解嘲,误会了,稍许有点误会。
阿黄出其不意的举动没能奈何未爆弹,倒是多少破坏了集会本来的氛围。初始的庄严肃穆气氛,出现点结构性松散。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倾向性的大体观点是,仪式好好的,平白无故蹿出条大黑狗扑向未爆弹,实在没能显示出什么好兆头,看来,今天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毕竟小心总是无大错。
人们还没松出一口气,出师不利的阿黄稍作调整,又坚持上前,继续接近未爆弹。
这次,汲取教训的阿黄没有前次那么猴急。它先是挨着未爆弹,谨慎地嗅嗅舔舔,没闻出熟悉的气味,就瞅着未爆弹中间接缝的那个微凹处,心想,或许这是个薄弱环节,又是一口,只是,没有首次那么大力,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一时,阿黄有点懊恼,但确实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的法子,就此围绕未爆弹踱方步,兜圈子,为寻找突破口深度思考起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本来,规模空前的集会要传递日中亲善友好信息,结果,一上来就是阿黄式的连续几出独角戏。
台上的小泽一郎气不打一处来,顾不上脸面,冲着台下守卫的士兵吆喝起来,你们,通通大大的饭桶。
被长官称为饭桶的士兵们自然不敢怠慢,迅速行动,着急慌忙地上前驱赶阿黄。
也许,昔日未爆弹形式的日本原产罐头肉,滋味实在太好,阿黄坚持不肯放弃;也许,日本兵碍于未爆弹仍然存在某种不确定性,行动比较谨慎。总之,阵仗不小的日本兵们的驱赶努力,没能获得如期效果,只是将原先阿黄式的个别表演,演变成一条黑狗与一群黄军装日本兵之间的周旋,由于人多势众的日本兵一时并没能占据上风,场面出现戏剧性混乱。
小泽一郎见状真生气了,火头不小。他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混蛋,死啦死啦的干活。
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看到长官连续发怒,有点性急。举枪瞄准阿黄,准备奉命死啦死啦起来。
八嘎。年轻士兵屁股上挨了一脚,是小队长干的,你的混蛋,没有看见那是炸弹,开枪的一律不准。
遭受挫折的年轻日本兵愣了一下,想想,似乎有点明白了,随即调转长枪,用枪托对准阿黄,使出浑身力气,恶狠狠地砸了下去。看样子,日本小兵要把一肚子窝囊气全部集中撒在阿黄身上。
严重后果,就是这个经验不足的年轻日本兵酿成的。一枪托下去,本来的对象是阿黄,阿黄何其灵活,枪托袭来之际,一个箭步蹿出好几丈远。吃不到美味佳肴固然可惜,自身安全维护更加重要,无关道理,全凭本能。
只听“嗖”一声,阿黄蹿得没影。年轻的日本兵没能收住自己用力过猛的枪托,力量全部砸向了未爆弹。
其实,一直好端端竖立在一旁,未曾招谁惹谁的日本未爆航空大弹,平白无故遭受枪托沉重一击,或许,连它自身也没弄清楚缘由。
本来,未爆弹即便被飞机从高空中抛向地面,形成那么大的撞击力,都毫无动静。虽然未必如小泽兄弟想象,从日本国赶来青龙道观,与素昧平生的中国民众搞和平联谊,至少,确实没有形成破坏性爆炸事实。现在,由于年轻日本兵一击,不知打开了未爆弹哪路曾经闭塞的环节,那么些天了,未爆弹一直被认为基本就是个毫无用处的残废,或者仅仅是废物利用,被当作日本军人展现和平的工具,现在,它崭露自身原本价值的机会,被日本小兵一枪托给重新发掘了。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未爆弹炸了。憋足劲还有点生气的未爆弹,威力未见小于同伙,不要说跟前所有的日本兵,就连费好几天时间构建起来的现场舞台,包括舞台上神气活现的南线攻击集团的全体日本高级军官、本土政商名流要员,都伴随着巨大声响和滚滚浓烟,直冲云天。
那天,围观的群众不少,很多是被武装押送到现场充数的,只是,好几百人与未爆弹之间隔着个舞台,原本,小泽次郎曾经为之提出异议,被我爷爷用脸对脸还是顺屁股庙堂朝拜之类的说辞糊弄过去了,现在这舞台起了实际的空间间隔和时间延迟双重作用。后面众人感觉不妙,本能地悉数迅速就地卧倒,除了距离相对近者被洒落下来的爆炸物砸成小伤,余者并无大碍。
不过,站在舞台上的人并非一网打尽,保住性命的,除了我爷爷还包括小泽次郎。
在日本小兵高举枪托砸阿黄的刹那,我爷爷见势不妙,纵身跳下舞台一侧,顺手将小泽次郎一并推了下去。
只是,俩人距离炸弹并不算太远,挨更近的小泽次郎一条腿炸飞了,我爷爷远一个身位,左脚后跟也被削去一块,送医后传出说,要瘸,而且还是终身的。
最为侥幸的可能就是肇事黑狗阿黄。它只是损失两枚虎牙,爆炸事发之前,在年轻日本小兵高举起枪托的刹那,阿黄早就蹿得影踪头不见。
青龙道观损毁也并不严重,只是门庭有些歪斜,远远看去,模样有点怪,流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不屑神态。
事后,老百姓议论说,日本航空大弹炸死了那么多皇军要员和当地“三点水”名流,这说明,从战争屠杀到和平亲善,远不如某些人想象的那么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