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伯伯第三吹最具影响力。
他老人家就是凭借这吹,成功获得整条老街空前绝后的张铁嘴荣誉称号。
张三吹:
料事如神,自顾不周
我家西面的洪家姆妈在老街清洁所工作,洪家伯伯靠捕鱼为生。家里小院搁条丝网小船,船儿小到洪家伯伯独自一人用一支桨撬在肩上,尚能行走如飞,步出老街,投入附近乡下河道捕鱼捉虾。
丝网小船不是关键,老街上捕鱼捉虾的人多了去,有休闲也有为丰富自家餐桌的,例如阿木林、小毛虫甚至包括早年的小剃子以及后来的我,都有参与类似活动的经历。
整条老街可以捕鱼谋生者,唯独洪家伯伯。
不完全是洪家伯伯个人能耐,主要是他手下得力。洪家伯伯豢养四条鱼鹰,浦东话叫做“摸龙公”,学名好像叫做鸬鹚,那家伙简直就是鱼类天敌。无论鱼儿深藏河中水底旮旮旯旯哪个部位,它总能火眼金睛一一察觉,顺利用长嘴把鱼儿活逮,不是自己享用,“摸龙公”的咽喉部位被有效管制,只有极小的猫鱼儿能顺利通过,稍大一点具有市场交易价值的鱼儿一般卡在嘴里,无法下咽入肚,这属于洪家伯伯期待的战利品。
还别说,那“摸龙公”鱼鹰逮到了大鱼儿却尝不到滋味,非常心犹不甘,拼命投身后续的抓捕行动,形成了有效的负激励循环。
通常,只有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洪家伯伯才论功行赏,给四位手下干将咽喉解禁,派发当天共同的劳动成果。
本来,洪家伯伯和洪家姆妈分工明确,一个捕捞,是自由职业,一个是清洁所倒马桶的工人,拖一男两女全家五口,日子马马虎虎勉强过得去。
后来,河道水面划归集体统一管理,老街附近的人民公社专门成立了水产大队,尽管洪家伯伯捕捞经验丰富,手下“摸龙公”诸将异常得力,无奈自然形式的捕捞行为接近非法,洪家伯伯不只是自己多年修炼的一身武功,还包括几只“摸龙公”的高超技艺完全报废。一家五口,靠洪家姆妈一个人二十多元的工资,捉襟见肘,相当艰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洪家姆妈五块钱不见了。她自己叙述,好像是放在自家吃饭桌子上的,一直并无闲杂人员进出,这钱怎么就平白无故不见了呢。
五块钱,占去一个月工资的相当一部分,是全家五张嘴好几天开伙仓吃饭的仰仗。洪家姆妈一时急得,寻死觅活的心思都有。
西隔壁清洁所同事的梅家姆妈是有主见的,提示街东头张林祥铁嘴问卜起卦挺灵验,还是免费的,前去问问,能够弄出点线索也未必。
也是病急乱投医,洪家姆妈接受了梅家姆妈的建议,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了张家。
洪家姆妈后来回忆,当场,张铁嘴好像也没问什么卜起哪门子卦,只是摇头晃脑一会说,按理,你命不该破财。
你是说,我那五块钱没丢?洪家姆妈一阵惊喜。
据你的命理流年可以这样推断,张铁嘴口气坚决。
钱到底在哪里?洪家姆妈急切地询问。
这钱没能成功越出你的视线范围,应该还在你家西北方向那面。张铁嘴态度明确。
这就让洪家姆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异常惊喜,虽然对张铁嘴关于钱尚且在自己视线范围一说将信将疑,但有希望总是强过一点没有,就好像不慎落水者,顺手抓根稻草都可以救命似的。
洪家姆妈千恩万谢地辞别张铁嘴,回家后,传达张铁嘴关于命理流年的最新结论,组织全家成员,对认定方向视线距离范围的一切空间,进行仔细严密的地毯式搜寻。
遗憾的是,折腾了好几天,仍然没能获得任何进展。一时,心灰意冷的洪家姆妈私底下难免有点情绪,埋怨张铁嘴可能瞎三话四逗自己开心。当然,也不能兴师问罪,自己慌不择路主动上门,其他不说,光是人家放下手中专业卖羊肉那活,全程免费倒贴时间,你也不能过于苛责。此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好几个月以后是春节,家里三个孩子翻箱倒柜搞卫生迎新年。儿子文俊,就是洪天官“校洋龙”的历来助手,移动碗橱清扫,突然发现失踪近半年的那张五元大钞,还紧紧贴在碗橱后背,而碗橱恰恰坐落在整个屋子的西北角。
喜从天降,兴奋之极的洪家上下,完全不是失而复得五块钱那回事,抵得上如今花区区几元钱,一枪命中了百万元彩票大奖似的意外惊喜。
全家齐刷刷五个组成人员,在洪家姆妈率领下,由头号功臣洪文俊手里拎了一只网篮头,里面装的是老街著名三羊泰鸡蛋糕,朝张家一路蜿蜒而去,感谢恩人张铁嘴。
洪家姆妈的工作需要穿街走巷深入每家门户,她逢人便说,名不虚传张铁嘴,可以问之即答,答之有据,料事如神,弹无虚发。洪家姆妈眉飞色舞地讲亲身经历,由不得你不信。一时,张铁嘴那神吹本领更加深入老街人心。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足以证明张铁嘴神吹功力的事。这年,梅家姆妈乡下姊妹的儿子寒假来大姨妈家小住。梅家姆妈趁势带着外甥来到声名鹊起的张铁嘴家,半是替外甥问个前程,半是对洪家姆妈的赞誉作实质性验证。
既然是一条街上的,梅家乡下外甥只是稍微拐了点弯,张铁嘴自然也是来者不拒。
梅家姆妈报出自己外甥的生辰八字,说孩子今年七岁,属兔,大名野根。
张铁嘴掐指一算,嘴里念念有词说,孩子来之不易。
此话怎讲,梅家姆妈问。
你外甥上面有两个孩子曾经不幸夭折,这孩子五行缺金,要想好舒长建议改名,取名宜带金,金旺助木,方能保住性命,甚至日后成为栋梁之材也不一定。
一席话,说得梅家姆妈是目瞪口呆。外甥体弱多病,从不出门,这次来自家,也极其破例,而且在野根前面确实有两个孩子先后夭折。所有这一切,居然都没能逃脱张铁嘴的法眼。
于是,洪家姆妈之外又加上了梅家姆妈,俩人又是清洁所的同事,每天挨家挨户维持清洁时,捎带传播张铁嘴的神奇。一下子,张铁嘴的声望被两个清洁所女工全面推向一个崭新的高度。
两件典型事例,以及以后陆续发生的种种或是事实或是传说的成功案例,使张铁嘴的声誉不只是在老街一带鹊起,还引起很多相关权威人士的关注。经过明察暗访、考察求证,一致性的结论大体是,张铁嘴虽然只是问卜起卦的业余角色,但水平确实不同凡响,相当专业,不愧为李半仙的嫡系传人。
李半仙是张家伯伯的岳丈,家居离老街十八里地的乡下,闲云孤鹤深居简出,如此一个李半仙,不要说在浦东,就是上海市区乃至江浙两地都是声名远播。很多大好佬,经常摸索前来虚心求教。张家伯伯私底下说,相比之下,他差远了,只是得空从岳丈那里批发点皮毛。
大约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中的某天,张家伯伯健康急剧恶化,进入弥留之际。他特意让张家姆妈来我家传信,说有要事相告,希望我千万能够拨冗前往一见。
其实,当年我只是老街附近农村的插队知青,根本谈不上什么拨冗。晚上返家,得知消息,紧赶几步路去探望重病之中的张家伯伯。
张家伯伯见我,强撑身体,以非常沉痛的口吻向我致歉说,其实,你不是现在父母亲生,亲生的父母都健在,住在上海市区,这一切老街上几乎人人知晓,隐瞒的只是你一人。所有这些不幸,都是因为我这张嘴,是当年问卜起卦惹的祸。
张铁嘴非常内疚地说,自己知道这辈子肯定是下地狱了,除了欠下无数的羊命,还有就是非常对不起我。他告诫我,千万不要轻信问卜起卦那套,基本就是骗人钱财的把戏,这也是他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也没有放弃宰羊祖业,决不以问卜起卦收费谋生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