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毛虽然只是个固定老鼠药摊点的摊主,腔势依然十足。
三七开的小分头一丝不苟,略微有点鹰爪的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西装领带,皮鞋贼亮,始终保持一副外贸公司业务大员的派头。即便站在自家卖老鼠药的摊点,人家也会以为,此君,只是一时对小摊头老鼠药产品发生兴趣的VIP大客户。
私底下,朱阿毛辩解道,与个人虚荣无关,完全服从混饭吃的那点业务需要。
言下之意就像现今花钱打广告,虽然有所作为,仍然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动无奈样子。
极其偶尔,也能够听到朱阿毛吆喝着卖老鼠药,朱氏老鼠药要哇,要哇朱氏老鼠药,大老鼠吃了跳三跳,小老鼠吃了就跌倒。
与其说是买卖吆喝,还不如看成是带有点幽默感的自嘲。所以,这一招,只要生意没有窘迫到相当万不得已,朱阿毛轻易不会采用。
朱阿毛的促销主要通过他非常得心应手的变戏法方式。
朱阿毛透露,其实,戏法这手,是当年他在教会学校就读时,住校期间,宿舍里一位黄姓同学传授的。
当年,朱阿毛所在的教会学校算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不是同学本身,是诸位的家庭背景,不是上海滩的名门望族,就是市面上盛行的三教九流之中的出类拔萃者。
那位黄姓同学,据说,他爷爷就是上海滩有名的帮派首领,只有他老人家不想,没有上海地头上不能摆平的大小事情。
相比之下,单凭家庭背景一条,朱阿毛在班上毫无优势可言。但是,尺有所短,寸在某种条件下也能见长。
来自浦东老街的朱阿毛人不笨,加上对本身的弱点有自知之明,在班上始终保持低调。任何同学吆喝,无论是在课堂、宿舍、食堂,还是路上偶遇,只要你开口使唤,他朱阿毛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来者不拒。
这一来,本来的劣势转化成了优点,朱阿毛在同学间形成了相当好的人脉关系。具体收获之一是,他跟随那著名爷爷的孙子,也就是黄姓同学,学成了变戏法的拿手技艺。
变戏法,是浦东人对魔术的本地讲法。
黄家当年有呼风唤雨的实力。但是,再有实力的人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帮派首领黄家爷爷当年没有机会唱卡拉OK,也无法上网玩电脑游戏,他似乎也不太愿意去逛四马路,不是不想,既怕给手下形成不良示范,影响个人威信,还有,再大的帮派也有仇家,外出有人身安全各方面顾虑。所以,黄家爷爷通常只是静静地呆在家里,看变戏法调剂心情。
上海滩著名的魔术大师频繁出没于黄家,有些戏法简单,有些戏法需要事前做大量准备,黄同学就是在大师登场表演前的准备阶段,偷得那些关子头的。
如果换成别人,大师会百倍警惕。唯独黄家孙子例外,再怎么说,黄家事业的未来接班人通常情况下也不至于发展到同大师争夺戏法饭碗的地步。还有就是,隔代娇宠,孙子高兴了,可以有效提升爷爷情绪,上海滩老大只要一高兴,出手赏赐,历来是极其大方的。
当然,这手艺七拐八弯,后来不仅传授给朱阿毛,而且成为其日后重要的谋生手段,不要说黄家孙子,就是朱阿毛本人也始料未及。
朱阿毛想起这事就感慨,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但仍然不如艺不压身这话更为扎实可靠。
至少,朱阿毛教会学校读的那些书,并不能为自己销售老鼠药出力,而戏法玩意早已成为其促销牟利之不可或缺的手段。
所以,世界上太过绝对的东西没有,一切都具有很大的相对性,过于厚此薄彼就容易忽略相对性这个非常现实的真理。
戏法是表演,与老鼠药促销联系在一起,相关者的形象就显出重要性。如果衣衫褴褛、虫头狗脸的,会大大影响推销者的形象和产品销路。这就是朱阿毛一如既往将自己修饰得人模狗样的重要原因。
我刚刚步入小学的年代,放学以后,朱阿毛的摊点是我和几个要好同学乐意的去处之一。
不是去买朱阿毛的老鼠药,而是看他变戏法。
朱阿毛的戏法形式很多。有简便形式,例如他抽烟时,突然来了兴致,更多是随着我们顽童围观者的起哄,他会安然端坐在自己摊点前,看似非常不经意,将已经燃得很短的香烟抿在嘴里,很长一段时间,朱阿毛的嘴巴始终闭着,慢慢的,嘴巴上面的两个鼻孔流露出缕缕优雅的青烟。接着,朱阿毛从容地张大嘴,嘴里居然看不见那根烟屁股。就在人人万分疑惑时,朱阿毛舌头一卷,香烟屁股出现了,安然挂在了他嘴角,持续冒烟,烟屁股周身没有沾丝毫口水。
戏法之余,朱阿毛极其负责地再三告诫我们这些围观小孩,谢绝简单模仿,容易造成意外。虽然不一定是性命攸关,一旦有事,家长找上摊点,肯定会连累他的老鼠药生意。这对朱阿毛是饭碗损失,喜欢观看戏法表演的各位热情小观众,会失去有效的观赏平台,基本是个双输局面。所以,任何可能的不幸,能避免还是应该尽力避免。朱阿毛诤诤告诫道。
朱阿毛的戏法也有大型专业道具排场的,但总要在节庆期间,人流汹涌、生意极大景气的特殊环境下。
比较多的是介乎上述两者之间,生意不咸不淡,观众不多不少,朱阿毛就会利用简单道具,最多是扑克牌,玩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新式花头来。
朱阿毛不光是变戏法,还传授戏法诀窍。当然,有前提,就是变戏法之前卖个小小关子,如果围观者能够将老鼠药买到一定量,例如十几、二十包的,他就可以公开某个戏法的窍坎。
这样的机会不多,否则,朱阿毛就是有再多戏法窃坎,日长时久,一定会被区区几包老鼠药,肥的拖瘦,瘦的拖垮掉。
那么多年下来,我好像只遇上很少几次。
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朱阿毛的老鼠药卖得供不应求,他一高兴,就公开了扑克牌戏法中的一个窍坎。
扑克戏法是,牌面对着观众,始终没有见过牌面内容的朱阿毛,居然能够正确地说出每一张面对观众的是什么牌。
观众,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是,朱阿毛一公开窍坎,简单透顶,蒙住的只是围观者。
我这人比较古板,留校任教,出现在任何集体娱乐场合被逼个人表演,我既不能唱又不会跳。但通常,也不至于让大家过于失望,最有效救场的那招,就是当年朱阿毛在老鼠药摊点公开的扑克戏法。效果奇佳,甚至连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之类的褒奖都类似春风拂面而来。
只是,我始终坚持不公开诀窍。否则,降低人们兴趣不说,关键是我那点本钱实在可怜,一旦公开,会彻底丧失今后救场或是炫耀的机会。
后来,朱阿毛的老鼠药生意愈发兴旺,倒也不是他的产品有神效,关键是除四害运动形成新高潮。
我们小学也出了规定,每个学生,每周最少递交三根老鼠尾巴。
之前,我们到朱阿毛的摊点上买老鼠药,通过逮老鼠完成任务。后来渐渐不了。原因之一是,朱阿毛号称“大老鼠吃了跳三跳,小老鼠吃了就跌倒”的老鼠药,我们买回家,每天晚上细心摆放,第二天早上搜索,老鼠药不见了,找遍全家任何角落,始终无法发现大小死老鼠的踪迹。
询问朱阿毛,朱阿毛并不忌讳,不是他的老鼠药失灵,可能是我家那些老鼠集体出现了抗药性。朱阿毛强调说,这是一种常见的药与鼠之间的博弈,作为改善办法之一,朱阿毛建议,加大用药剂量。
我没接受朱阿毛的建议,说不买他的老鼠药了,就买老鼠尾巴。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家全体老鼠已经有了抗药性,也不是朱阿毛增加用药剂量的提议不可取,关键是不知道哪里是用药的天花板上限,所以与其买药,还不如买老鼠尾巴上缴便利。
国家号召除四害,但并不给老鼠尾巴打记号,学校通常只认老鼠尾巴,完全不问其出处来源。
只是没想到,我这一建议,彻底捅破了朱阿毛生意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后来,还是朱阿毛私底下向我个别透露,其实,我出的这招,远比他戏法促销手段便捷高效。
朱阿毛有老鼠尾巴换老鼠药的传统业务,在我的启发下,他的业务迅速得到拓展。
原本五根老鼠尾巴才能换回他一包老鼠药,现在,他将三根老鼠尾巴以两包老鼠药的价格卖给我,其中七根老鼠尾巴差额就是他的净利。
早前,我挤在同学人堆里,朱阿毛也不认得我,通过老鼠尾巴交易,我们彼此熟悉了。以后,只要我出现在他的摊点,他就同我主动打招呼,还特意加演一些新颖的戏法节目。
一次,也是心血来潮。我好奇地向他打听,戏法有没有普遍意义上的窍坎。
朱阿毛说,当然有啊。他学术性地给出答案: 最复杂的过程中找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戏法普遍意义上的窍坎。机理: 用逆向思维的方法,找出人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那个盲点。
这层意思,很久以后,我才逐渐有所领悟。
其实,不仅戏法如此,社会生活很多方面也包括我赖以生存的教书那点玩意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就是用朱阿毛传授的窍坎,我一举破解了许多学术方面的难题。
我的学生们敬佩羡慕之余也向我提出了学问窍坎之类的问题。我选择当年朱阿毛的戏法答案,只是转换成比较通俗的语言: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