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只离六七十米了,就都伏下来。周铁汉伏在麦垄里提高嗓子喊道:“喂!楼上的听着:我们是八路军,叫四班长白云普出来答话!”沉默了片刻,无人响应。丁虎子道:“这小子们怎么不打枪啦!”周铁汉又喊道:“楼上的,你们听见了没有?叫四班长自云普出来,我们和他有几句话说。”又沉思了一会,楼上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八路同志们,我们班长病了,起不来,有什么话先对我说吧。”周铁汉说:“你叫什么名字?”声音说:“我叫张得功。”周铁汉道:“楼上没有个叫张得功的,不要骗我!”又沉了一会,换了另外一个人说:“八路同志,你也不用问啦,有什么话只管说好啦I,’周铁汉反而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了想说:“你们为什么把大仁几个老乡抓起来呀?”声音回答说:“那是上边的命令,我们没有办法,自从李班长……自从,自从今天下午就把他们放了。”干巴笑一声说:“真有门儿!”丁虎子插嘴喊道:“八路军给你们的信见着了没有?”回答连说:“见着了,见着了。”丁虎子又问:“见着了怎么办?”声音哀求似的说:“哎,八路同志,我们干这个,是因为生活迫不得已,咱们都是中国人,谁跟谁也无仇无恨,以后我们不出门,不惹老百姓就行了。干别的也干不了,我们看的是大沟,你们要过,事先给我们个信更好,免得发生误会;不给,我们也不管,只希望你们记住我们点就行了。”丁虎子说:“白云普干了那些坏事,你们知道不知道?”楼上声音说:“知道知道,今天他病了,不能出来,一会我们说说他,叫他改了。”干巴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们大伙可多批评着他点啊!要不然,挂连着你们也倒霉。”
最后,周铁汉把苏德战场的形势,抗日根据地的规模,八路军的力量,各地的胜利消息……一气讲了半点多钟。这时,房东的麦子已经拔完装了车,向家赶了。周铁汉告诉岗楼上:“我们走了’,以后再见。”岗楼上却要求说:“八路同志们!这里离村太近,叫上边知道了受不了,我们打几枪,你们也打两枪吧,好遮遮耳目。”周铁汉皱起眉来没有吭。丁虎子跳起来说:“周队长,叫我打一枪吧,好些日子不打仗了,手指头痒得难受。”干巴也凑上来说:“周队长,再不叫我打一枪可不行了,昨天梦见我的枪诉起苦来,它说:‘周队长堵着我的嘴不让说话,净这么压迫我,简直没法抗日了。”’周铁汉说:“每人只四五粒子弹,又没来源,打一粒少一粒,以后遇见急事了,多一粒子弹就许顶了大用。”丁虎子和于巴苦苦哀求,小孩子一样直跳脚,都说实在憋不住了。周铁汉见他们也怪稀罕的,就点了一下头。丁虎子向楼上招呼一声,咣的一枪打了过去。干巴把枪一顺也嘎地打了一枪。不想,隔干巴不远,嘎地又响了一枪。周铁汉登时冒了火,瞪起眼来喝道:“那边谁打枪啦,过来!破坏纪律的家伙!”一个人影子抖抖地直立着走过来,离着老远就立正站在那里,好像摆开架子单等挨吹了。周铁汉借月光细一看,原来是张小三。心想:他以前那个松样子,一听枪响脸发黄的人,怎么也敢对岗楼打起枪来了?心里一软,火全消了,缓下调子说:“以后没有命令不许乱打枪了,你不知道咱子弹太困难吗?听见了没有?”张小三说:“听见了。”周铁汉忽然走上去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冲着岗楼打枪你不害怕?”张小三抬起头来说:“你是不知道,西丁村战斗我打了两枪哩,好久不打了,老憋得慌。”周铁汉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来道:“噢!原来不是以前的张小三了。”这时,岗楼上的枪,一声不断地早响起来,子弹在摩天云儿里四面八方乱飞着。
在月光底下往回走的时候,周铁汉越想越高兴,看了看北斗星,天气至多不过半夜,就停住脚和战士们商量道:“咱再上邸良庄岗楼去看看好不好?’’今天大家都高兴,一齐说:“赞成。”
三四里地,绕了一个弯就到了。等把岗楼围好,把楼上叫应了,干巴就把小本子掏出来,半看半背的像报菜名一样,把岗楼上干过的坏事,一笔一笔都报出来。最后问楼上:“这叫不叫欺负老百姓?是不是汉奸?”这个岗楼更干脆,一股脑都认了,只要求说:“我们以后再不了,大沟你们什么时候过都行。就是记上的账……希望,希望以后给我们勾了。”周铁汉说:“勾可不行,有功记功,有过记过,以后你们可以立功赎罪嘛!’’接着又把对大仁岗楼讲的一套,说了一遍。说完以后,岗楼上要求再给讲一段,周铁汉一来嗓子喊干了,二来肚里没了多少现成词,正在想,干巴接下碴来说:“楼上的,天气不早了,我给你们唱个歌好不好?”楼上马上劈里啪啦响起一阵掌声,乱喊着:“欢迎欢迎!”
干巴故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
皓月当空,月明如昼,
伪军们自叹在岗楼,
扒着垛口皱着眉头,
哎哎哟——
一阵好忧愁。
挨打受气,好不自由,
比不上一只东洋狗,
万古千秋骂名留,
哎哎哟——
趁早快回头。
唱罢,岗楼上倒没有响,丁虎子却拍起巴掌哈哈大笑起来,捣了干巴一拳头说:“心眼里来得真快!”
鸡叫起头遍,周铁汉才拉起队伍往回走。一路上,眼望着黑忽影里一座一座的村庄,自己心里说:这一带的老百姓可以睡几宿安生觉了,政治攻势这玩意倒也能顶打仗用。这样想着,心里凉飕飕的,不由得甩开大步,越走越快起来。
四十三
大队上不断收着情报,各据点的“皇协”开小差成了风气。大营上白天就有半个班往出跑,班长一看说声“追”,追出据点来也不回去了。差不多各村都有当“皇协”的逃回来,他们说:连那些铁心汉奸,也整天摸着脖子发愁哩。日本鬼子的兵力本来不够用,这一来更着了慌,大嚷着:…皇协’军都被八路掌握了!’’连忙把百尺口、大营上通牙口寨两条汽车道上的岗楼撤了。邸良庄村东的也并在大仁一起。这一来,地面上宽松得多了,很多一面应敌的村子,都暗里建立了抗日政权。
周铁汉带着小队每天夜里不是给岗楼上课,教育“皇协”们“立功赎罪”,就是到敌占区去给老乡们开会讲话,宣传抗日道理。那些游击区的老乡们,先是趁小队给岗楼上课的机会拔麦子,后来,周铁汉就把他们一村一村地组织起来,轮班掩护着到岗楼底下去收麦。这样,他们跳来跳去,把三、四区据点以外的村都住了一遍。群众的麦收,也安安生生过完了。
宁晋县委在六月开了一次常委会,根据新的情况,决定了武装斗争的新任务是:扩大活动面积,缩小敌占区;逐渐把队伍发展壮大,把人员充实起来。不几天,分区也来了同样的指示。钱万里和薛强在信上一商量,决定立刻把大队集中。
不巧得很,就在薛强和周铁汉带着队伍向二区靠拢的时候,敌情也忽然变了。几个侦察员同时报告,宁东的牙口寨、大营上、罗1:1等据点,又都增加了鬼子。又过了两天,大陆村、唐邱、尧台和城里也都增加了。鬼子是从东边冀县、新河来的,从他们的部署看,似企图在宁东来一个较大规模的“清剿”。大队在集齐以后,钱万里为了避一避敌人的凶焰,决定靠西北转一下;一则跳出合击圈。二则站在机动地位,也好进退自如。
这一天,住在和赵县搭界的双井。晚上,侦察员曹得亮回来了。他说:三十一区队的石政委带着二大队驻:在裴家庄。石政委让捎来信说:请钱大队长到他那里去一下,好研究宁晋形势和配合问题。钱万里和薛强交代了一下,便去了。
半夜以后,钱万里回来了。立时召集了一个干部会,把地区队上研究的问题和得到的情况作了传达:地区队今天接到了分区的通报,说华北的敌人,为了准备对北岳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正从冀中往外抽兵。在六分区,敌人正把东部县份的鬼子调往西部。不过,鬼子们在临走之前,还要“清剿”一下,一方面希图给我军些打击,好巩固它的统治;一方面想抓一批壮丁,扩充伪军,好弥补它的兵力不足。根据这个情况,石政委估计:敌人对宁晋的“清剿”就要开始了。不过,敌人是挣扎性的“清剿”,“清剿’’是为了逃跑。因此,他决定地区队和宁晋大队集中活动,好寻找机会,粉碎敌人这个计划。
这一天,侦察员们全部被派了出去,连瞪眼虎也被放到近距离的据点侦察去了。
第二天,侦察员们报告:鬼子和“皇协”三四百名合击了小刘村一带,县区干部和年轻人都钻了地道,敌人扑了空,只带走两个老头子。第三天,敌人又合击了二区马庄一带,抢走了一些衣服和粮食;本来还抓了六七个青年,可是走到大陆村附近,被埋伏在金家庄附近的二区小队,打了一阵兜屁股枪,把后卫的“皇协”打散了,青年们趁机逃走了大半。
第四天,罗锅子第一个报告说:“鬼子们大部分撤光了,除了牙口寨留了一个小队以外,罗口、大营上和沟外的百尺口、司马等据点的鬼子,都撤到城里去了,只剩下‘皇协,们守着。,’薛强双手一拍道:“毁了,敌人要走!”钱万里没有言语,藏在山洞里似的两只眼睛,频频地望着窗外,不住地搓着手。薛强问道:“今天没有合击吗?”罗锅子说:“合击了,包围的蒋家里一块,听说还叫三区小队打了一下呢,有一部分鬼子把小队追到大陆村那边去了,天黑了还没见说怎么着。”薛强连连说:“唉,敌人真是学乖了!”
一会,瞪眼虎也进来报告说:“我亲眼看见唐邱的鬼子进了城了。”薛强越着了急,一迭连声叫:“真是糟糕!抓不住了,抓不住了!”忽然老曹一头撞进来,忽闪忽闪眨着两只眼,风风火火地连叫:“大队长,大队长!”脚也没有停,扑到钱万里跟前来说:“大队长,你说怎么着哇?”钱万里说:“什么怎么着?”老曹说:“机会来了,打不打呀?’’钱万里看他毛头火性这个样,故意直起眼来不吱声,直等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拍一下炕沿说:“你坐下,先报告情况。”老曹这才恍然大悟,笑一声说:“我真是个二百五脑袋!是这么回事:合击蒋家里的鬼子,临往城里走的时候,后尾巴上押大车的鬼子不知怎么掉了队,走到朱家庄附近,中了咱三区小队的埋伏,于八三四个,把鬼子气坏了,撇下大车就追,小队就跑,一边跑还一边逗它,鬼子越追越火,一气追了二十多里,直跑到大陆村这边来,日头快落了才回去。赶大车的人们全是抓来的,见鬼子光顾去追人,把牲口卸下来全跑光了。现在鬼子们正在大营上抓牲口哩,我看它今个黑下回不了城啦!
大队长,这不正好把肉送到嘴里来啦!”钱万里听完,把头朝薛强一翘说:‘‘看,还给咱放着一伙哩。”用手巾把头蒙好,扣好脖里扣,又问了几句鬼子的情况,就迈出屋门,找三十一区队石政委去了。
玉柱在家里忙把薛副政委的文件包起来,煞在腰里,借的房东的被子,也卷好放在炕边上,再把地扫了,一切收拾干净,就抄起“小黑老虎”,拉下大栓,抱在怀里擦起来。
不知怎么一下,小队上的人也全跟他学开了:都披挂上全副武装,屋子也都拾掇干净,借了房东的针线也全还了,然后就擦起枪来。张小三擦得最快,擦完,见周铁汉不在家,就把他那支老套筒卸了,又擦起来。其实,周铁汉的不论刺刀不论枪,常年都是光光的快快的。
薛强觉得应开个什么会,想一想,又觉得不到时候,就爬墙越房,这屋那屋转起来。
转到二小队,忽见周铁汉也在这里,正和三生对坐在两块砖上,窃窃地说知心话,逗上了他的好奇心,就背在门后听起来。
只听三生说:“……我的计划一共是十个鬼子,十个‘皇协’,你已经扎死一个了,我还一个也没完成哩。”又听周铁汉问道:“为什么还有数?”三生说:‘‘是呀!听我给你算算:鬼子把小菊烧死了,这得一个鬼子顶;抓你那天,把咱娘打了好几个爬虎,这也得一个鬼子顶;在牙口寨,把我打了一个死,这又得一个鬼子顶;你一共叫鬼子治了七个死.这得七个鬼子顶;这是十个鬼子。十个‘皇协’是按这么合的:要是我亲手捉住周岩松了,那就算了;要捉不住,就得十个‘皇协’来顶!”停了一阵,又听三生问:‘‘莫非你没个数?”周铁汉说:“我没有。”“那什么时候算完呢?…‘赶到把鬼子‘皇协’一股脑儿杀光!,,三生笑了一下说:“那你不成了人家的仇人了?”周铁汉啊一声说:“你这人真是死心眼,Et本鬼子跑到中国来,杀过多少人?害过多少命?杀十个鬼子才报了咱一家的仇,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家没有报哩!今天你报了这一宗,明天它又给你结下好几宗,什么时候不把鬼子杀光,咱这仇就永远报不清!……”
薛强捂着嘴笑了一阵,觉得不该去多嘴,就溜出来。
薛强回来的时候,钱万里也赶回来了。薛强上去迎住他说:“干脆点说,怎么办?”
钱万里笑着,破例地干干脆脆答道:“打伏击!”就拉了他的手坐在灯前,蘸着唾沫,在桌上厕了两个小圆点,又画了几条线,最后画了两个弯着腰的大箭头……
和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一样,还是在这个地方——孟村村西的大寺里,在夜间偷偷住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