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三天三夜,我脑子里的记忆很模糊。我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知道有人进出房间,甚至还能分辨出他们是谁,能听懂他们在我身旁说的话,但回答不上来,嘴唇与手脚一样都动不了。
佣人汉娜来的次数最多,她一来就使我感到不安,我怕她还是想赶我走;黛安娜和玛丽每天到房间来一两回,从她们小声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说过一句后悔收留我的话,或者对我表示怀疑或厌恶,我感到很安慰;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说我昏睡不醒是长期疲劳过度的反应,不必去叫医生。他认为我的身体一旦开始恢复,就会好得很快。
到了第四天,我已能从床上坐起来。大约晚饭的时候,汉娜端来一些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在她离开时,我觉得已有了些力气,很想起来动动。我发现床边的椅子上放着我的衣物,已经被洗干净熨平整了,我的鞋子和袜子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挣扎了一番,终于穿好了衣服。我扶着栏杆,走下了石头楼梯,经过一条低矮窄小的过道,便进了厨房。
汉娜正在烤面包。起初她对我很冷淡,近来和气了些,而现在见我穿戴整齐,竟对我笑了起来。她让我坐到炉边的椅子上,我坐了下来。她一边从烤炉里取面包,一边跟我聊天。她听说我在寄宿学校呆过8年,很是惊讶。她拎出一篮子鹅莓,我要求帮她拣,她同意了。
她告诉我这所房子叫沼泽居,圣·约翰先生不住在这儿,他的家在离这里几英里外的莫尔顿教区。因为他的父亲在3个星期前中风去世了,他才回来的。这时,我记起了那座教堂里老管家的回答。“你同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吗?”“我住在这里30年了,他们3个都是我带大的。”“那说明你是个忠厚的仆人。尽管你之前把我当乞丐,但我还是愿意那么说。”
她再次诧异地看着我。“我相信,”她说,“我完全看走眼了。不过这里来往的骗子多,你得原谅我。我得多替孩子们想想,除了我,没有人照应他们了,我总该当心点。我知道自己那晚的举动不对,我现在对你的看法跟以前明显不同了。你看起来完全是个体面的小家伙。”“我现在原谅你了,握握手吧。”她把沾了面粉的手塞进我手里,粗糙的脸上闪现了一个更亲切的笑容。汉娜很健谈,我拣果子她捏面团做饼,她继续细谈着过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她称作“孩子们”的年轻人。
她说老里弗斯先生是个极为朴实的绅士,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在过去亨利时代都是贵族。不过她认为“老主人像别人一样,没有太大的成就,只是完全迷恋于狩猎种田等等。”女主人爱读书,很有学问,孩子们很像她。
圣·约翰先生长大后上了大学,做了牧师,而姑娘们一离开学校就去找家庭教师的活。他们的父亲,几年前由于信托人破产,丧失了一大笔钱。他现在已不富裕,没法给他们财产,他们就得自谋生计了。现在他们很少住在家里了,这会儿是因为父亲去世才来小住几周。
我拣完了鹅莓后问她,两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上哪儿去了。她说,他们散步上莫尔顿了,半小时内会回来吃茶点的。果然,他们在汉娜说的那个时间内回来了,他们从厨房门进来的。圣·约翰先生冲我点点头就走过去了。两位小姐停了下来。玛丽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表示很高兴见我己经好了;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说我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该下楼来,而且我是客人,应该呆在客厅。说着,便拉起我的手,把我领进内室。
她把我安顿在沙发上,让我好好呆着,便和玛丽准备茶点去了。她关了门,屋里只剩下我与圣·约翰先生。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我打量了一下客厅。客厅不大,陈设也很朴实,但干净整洁,十分舒服。斑驳的墙上装饰着几张过去时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画像。在一个装有玻璃门的橱里,放着几本书和一套古瓷器。房间里没有一件现代家具,包括地毯和窗帘在内,看上去既陈旧而又保养得很好。
圣·约翰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他读的书。他很年轻,28岁左右,高挑的个子。他的脸轮廓完美,长着一个笔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张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他的五官很匀称,眼睛又大又蓝,长着棕色的睫毛,高高的额头跟象牙一般苍白,额头上不经意披下几绺金色的头发。从他的外貌,我看出他的个性并不属于那种温和忍让、容易打动或者十分平静。我觉察到他内心的不安、冷酷或急切。在他妹妹们回来之前,他没有同我说一个字,或者朝我看一眼。黛安娜走进走出,准备着茶点,给我带来了一块烤好的小饼让我吃,我也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这时,里弗斯先生合上书,走到桌子旁边坐下,那双蓝眼晴一直盯着我看。目光里有一种不拘礼节的直率,一种锐利、明确的坚定。“你很饿?”他说。“是的,先生。”“幸好这3天来的低烧,你没有吃什么东西,要是一开始便放开肚子吃就危险了。现在你可以吃了,不过还是得节制点。”“我相信不会花你的钱吃得很久的,先生。”这是我笨嘴笨舌的回答。
“不,”他冷冷地说,“等你把朋友的住址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写信给他们,你就可以回家了。”“坦白说,我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圣·约翰的眼晴表面看来相当明净,但实际上深不可测。他似乎要把它用作探测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暴露自己内心的窗口。
“你的意思是说,”他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我也没有任何权利走进英国任何人的家里?”“像你这样年纪,这种状况是绝无仅有的。”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目光扫到了我手上。
“你没有结婚?是个单身女人?”黛安娜大笑起来。“嗨,她不过就十七八岁,圣·约翰。”她说。“我快19了,不过没有结过婚,没有。”我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一提起结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兴奋的回忆。他们都看出了我的窘态,黛安娜和玛丽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只有她们那位有些冷漠和严厉的哥哥继续盯着我,直至他引起的麻烦弄得我既流泪又变脸。
“你以前住在什么地方?”他此刻又问了。“我住在哪儿,跟谁住一起,这是我的秘密。”我回答得很简略。“在我看来,要是你高兴,不管是圣·约翰还是其他人的提问,你都有权不说。”黛安娜回答说。“不过要是我不了解你和你的身世,我无法帮助你,”他说,“而你也需要帮助。”“到现在为止我需要帮助,我希望某个慈善家给我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让我能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位真正的慈善家,但我愿意全力帮助你。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能干什么。”
他的话让我精神振奋,我转向了他,像他看我那样,毫无羞色地看着他,“里弗斯先生,你和你的妹妹们己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对你所给予的恩惠,我十分感激。我会在不损害我心境的平静、自身及他人道德和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把我的身世说个明白。”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别人家里,后来在一个慈善机构受教育。我在那里做了6年学生,两年教师。罗沃德孤儿院,你可能听说过它,里弗斯先生?——罗伯特·布罗克赫斯特牧师是司库。”
“我听说过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也去过这所学校。”“我差不多在一年前离开了罗沃德,去当私人家庭教师。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愉快。但后来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离开的原因我不愿解释。我只带了一个包裹,但我下车时却忘了从马车上拿下来。于是,我到这附近时已经一贫如洗了。我露宿了两夜,游荡了两天,只吃过两次东西。正当我饥饿、疲乏和绝望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是你收留了我。我知道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们对我的怜悯和善举,使我欠了你们很大一笔债。”
“别让她再谈下去了,圣·约翰,”我停下来时黛安娜说。“显然她不宜激动,到沙发这儿来,坐下吧,爱略特小姐。”我不由地微微一惊,我已忘了这个新起的名字。但什么都逃不过里弗斯先生的眼睛,他立刻注意到了。
“你说你的名字叫简·爱略特?”他说。“我是这么说过,但这个名字,只是我暂时用的。”“你不愿讲你的真名?”“不愿,我担心被人发现。凡是会导致这种后果的事,我都要避开。”“我敢肯定你做得很对,”黛安娜说,“哥哥,让她安宁一会儿吧。”但是,圣·约翰静默了一会儿后,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