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家。这是一间小屋,墙壁已经粉刷过了,地面是用沙铺成的。房间里有4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钟,一个碗橱。橱里有两三个盘子和碟子,还有一套荷兰白釉蓝彩陶器茶具。楼上有一个面积跟厨房一般大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松木床架和一个衣柜。
这会儿正是傍晚时分,我独自坐在火炉旁。今天早上,学校开学了。我有20个学生,但只有3个能读,没有人会写会算,有几个能编织,少数几个会一点缝纫,她们说起话来地方口音很重,我和她们交流起来有些困难。她们中有几个十分粗野,同时又很无知,但其余的却容易管教,愿意学习。我决不能忘记,这些衣衫粗陋的小农民,跟出身最好的人一样,天生的美德、智慧和善良的情感,都可能在她们的心田发芽,我的职责就是帮助这些萌芽成长,当然在尽责时我能获得某种愉快。
薄暮时分,我走到门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石门框上。不久,门边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动,我抬起头来,看到是里弗斯先生的猎狗卡罗,正用鼻子推着门。圣·约翰自己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我请他进屋。
“不,我不能呆太久,我妹妹们给你留下了一个小包裹,我给你捎过来。”我很高兴收到这份礼品,我走近他时,他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毫无疑问,我脸上明显有泪痕。“你发觉第一天的工作比你预料的要难吗?”他问。“没有!相反,我想我会跟学生们相处得很好。”
“也许是你的居住条件,是你的房子,还是你的家具让你大失所望了?说真的是够寒碜的,不过——”我打断了他:“我的小屋很干净,我的家具也很充足。我绝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更何况5周前我一无所有,我从一个弃儿、一个乞丐、一个流浪者,到现在有了熟人,有了家,有了工作。我感谢上帝的仁慈,朋友的慷慨,命运的恩惠。我并不感到烦恼。”
“可是你不觉得孤独是一种压抑吗?你身后的小房子黑咕隆咚,空空荡荡。”“我几乎还没有时间来欣赏这种宁静,更没有时间去为孤独而感到不耐烦。”“很好,我希望你体会到了你自己所说的满足。我不知道在我见到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劝你要坚决抵制回头看的诱惑,坚守你现在的事业,至少****几个月。”
我说那正是我想做的,圣·约翰继续说:“要控制意愿,改变天性并不容易,但是可以做到的,上帝给了我们一定的力量来创造自己的命运。一年前,我也极其痛苦,觉得当牧师是一大错误。我认为我的生活是悲惨的,必须加以改变,否则我就会死去。经过一段黑暗和挣扎的时期,光明降临,我原先狭窄的生活,突然间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平原,我听到了上天的召唤,我决心当个传教士。其实我父亲反对我的决定,但自他去世以后,我已没有合法的障碍需要排除。一些事务已经处理妥善了,莫尔顿的后继者也找到了,我要离开欧洲去东方。”
他说完后抬起头来看着落日,我也看了起来。我们向门口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走去,没有听到脚步声,陶醉在潺潺的溪流声中。因此当一个欢快甜蜜的嗓音响起时,我们都吓了一跳:
“晚上好,里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罗。你的狗比你先认出了你的朋友来呢,我还在底下田野上,他就已经竖起耳朵,摇起尾巴来了,而你到现在还背对着我。”尽管里弗斯先生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等对方把话说完了,才从容地转过头来。在离他1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纯白衣服的身影正弯下腰去抚摸卡罗,她的线条丰满迷人。她抬起头,把面纱扔到后头,于是一张美妙绝伦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这位年轻姑娘面部匀称娇嫩,眼睛又大又黑又圆,眼睫毛又长又浓,以一种柔和的魅力围着一对美丽的眼睛;画过的眉毛异常清晰;白皙光滑的额头;脸颊呈椭圆形,鲜嫩而滑润;嘴唇也一样鲜嫩,红彤彤的,十分健康;整齐而闪光的牙齿;下巴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头发很浓密。总之,理想中的美似乎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我很想知道圣·约翰·里弗斯对这位人间天使有什么想法,我想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把目光从这位仙女身上移开,正瞧着一簇不起眼的雏菊。
“是个可爱的傍晚,不过你一个人外出就有些太晚了。”他一面说,一面用脚把没有开的花踩烂了。“我下午刚从S 市回来。爸爸告诉我,你己经开办了一所学校,新的女教师已经来了,所以我用完茶后过来看看她。就是她吗?”她指着我。“是的。”圣·约翰说。她问我会不会喜欢莫尔顿,语调和举止里带着一种直率而幼稚的单纯,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讨人喜欢。我告诉她我会,也很想这样做,她说她偶尔会来帮我的忙。圣·约翰默不作声地站着,她又开始抚摸起卡罗来。“可怜的,卡罗喜欢我,”她说,“它对朋友不严肃,不疏远。要是它能说话,它是不会不吭声的。”我看见狗的主人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严肃的目光,已被突如其来的火花所融化,他的脸烧得通红。他的胸部一度起伏着,对她那种饱含温情的友好表示,他既没用语言也没通过动作来回答。
“爸爸说你现在都不来看我们了,”奥利弗小姐抬起头来继续说,“你简直成了溪谷庄园的陌生人了。今天晚上他就一个人,而且不大舒服。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吗?”“这个时候去打扰奥利弗先生是不合适的。”圣·约翰回答。“不会的!现在爸爸最需要有人陪伴。工厂一关,他便没事可干了。好吧,里弗斯先生,你可一定得来。你干嘛这么害羞,这么忧郁?”
“我倒忘了,”她大叫起来,摇着脑袋,“我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一定得原谅我。我倒是忘了,黛安娜和玛丽已经离开了你,沼泽居也关闭了,你那么孤独。我确实很同情你,一定要来看看爸爸呀。”“今晚不去了,罗莎蒙德小姐,今晚不去了。”圣·约翰先生机械地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拒绝对方需要付出多大的力气。
“好吧,你那么固执,我只有走了,可不敢再呆下去,已经开始下露水了,晚安!”她伸出手来,他只碰了一碰。“晚安!”他重复道,音调低沉。她转过身去,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身来。
“你身体好吗?”她问。也难怪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脸色像她的衣服那么苍白。“很好。”他说,随后点了点头离开了大门。她走一条路,他走另一条路。她像仙女一样轻快地走下田野时,两次回头看他;而他坚定地大步走过,从没回头。看到别人受苦和作出牺牲的情景,我不再只沉缅于自己的受苦和牺牲了。黛安娜·里弗斯曾说她的哥哥“像死一般的冷酷”。她并没有夸张。
我继续为积极办好乡村学校尽心尽力。在相互了解之后,我发现这些原本看起来有些呆滞和迟钝的乡巴佬,已经蜕变成了头脑机灵的姑娘。学生中有几个是农夫的女儿,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少女。她们已经会读,会写,会缝,于是我就教她们语法、地理和历史的基本知识,以及更精细的针线活。
她们渴求知识,希望上进,我在她们家里一起度过了不少愉快的夜晚。她们的父母对我很殷勤,我也乐于接受他们纯朴的善意,并以尊重他们来作为回报。我觉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区的宠儿。
在一天充实而平静的生活过后,一到晚上,我便会匆忙地进入奇异的梦境,这些梦千奇百怪。梦中我一次次遇见罗切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我感到听见了他的声音,投入了他的怀抱,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随后我醒了过来。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接着我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只有黑夜才能目睹我绝望的痉挛,听见我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9点,我按时开学,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工作做好准备。
罗莎蒙德·奥利弗如约来看我了。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骑装,戴一顶黑丝绒帽,很难想象世上还有比她的外貌更标致的东西了。她总是在里弗斯先生上教义回答课时来,我猜想这位女来访者的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师的心,他的脸灼灼生光,恬静中流露出一种被压抑的热情。
奥利弗小姐经常造访我的小屋,使我不胜荣幸。一天晚上,她看到了我的绘画材料和几张速写,其中包括用铅笔画的一个我学生的头像和莫尔顿的自然景色。她先是很惊讶,随后高兴得激动不已。
“是你画的吗?你比S 城第一所学校的教师还画得好。你愿意为我画一张吗?”“很乐意,”我回答。那时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衣服,露着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装饰是她栗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从肩上披下来,有一种天然卷曲不加修饰的雅致。我拿了一张精致的卡纸,仔细地画了轮廓。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我告诉她得改天再画了。
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的父亲,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居然亲自陪着她来了。他个子很高,五官粗大,中等年纪,头发灰白。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或许还很自负的人,但对我很客气。罗莎蒙德的那张速写画使他很高兴,他嘱咐我千万要把它完成,还坚持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去溪谷庄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