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发现这是一所宽敞漂亮的住宅,充分显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里时罗莎蒙德一直很高兴,她父亲和蔼可亲,茶点以后开始同我们交谈,他对我在莫尔顿学校做的事表示十分满意。他还说担心我在这个地方大材小用,会很快去干一项更合适的工作。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那么聪明,做一个名门家庭的女教师绰绰有余,爸爸。”
我想,与其到国内哪个名门家庭,还不如在这里。奥利弗先生说起里弗斯先生的家庭时肃然起敬。他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家的祖宗都很有钱,曾经整个莫尔顿都属于他们。他觉得这么有才能的一个年轻人竟然去当传教士,实在可惜。那么看来,罗莎蒙德的父亲不会阻碍她与圣·约翰的结合。
11月5日那天是个假日。我的小佣人帮我清扫了房子后走了,我周围被收拾得窗明几净,我把自己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下午我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翻译几页德文占去了我一个小时。随后我拿了画板和画笔,开始完成罗莎蒙德·奥利弗的画像。头部已经画好,剩下的只是给背景着色,给服饰画上阴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红。我正全神贯注地画着这些细节,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后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怎么过假日,”他说,“你一画画就不感到寂寞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在桌上,是一部诗《玛米昂》。我急不可耐地浏览起来,圣·约翰俯身细看起我的画来。他蓦地惊跳起来,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但什么也没有说,我抬头看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心里的想法。
“他对自己实在太苛刻了,”我想,“把每种情感和痛苦都深埋在内心,什么也不表白、不流露。我深信,谈谈他认为不应当娶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我要让他开口。”
我先是说:“坐一下,里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说不能逗留。我心里想:“你高兴站着,你就站着吧,但你还不能走。我倒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发现你内心的秘密。”
“这幅画像不像?”我直截了当地问。“像!像谁呀?我没细看。”“你看了,里弗斯先生。”他被我直率而奇怪的发问弄得几乎跳了起来,惊讶地看着我,我打算让他再看一遍,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柔和清晰,很优美、很恰当的画。”“是呀,这我都知道。不过像不像呢?这像谁?”他打消了某种犹豫,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
“当然。而现在,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得准,我答应创作一幅精细准确的复制品,要是你答应接受这个礼物的话。”他继续凝视着这张画,他看得越久就把画捧得越紧,同时也似乎越想看它。
“保存一张复制品会使你感到安慰呢,还是会伤你的心?当你在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这样的纪念品,对你是一种安慰呢,还是一看见就激起让你难过的回忆?”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来。他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细看起这幅画来。
“我是肯定要的,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审慎或明智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既然我已弄明白罗莎蒙德真的喜欢他,她的父亲也不大可能反对这门亲事,我心里完全主张他们结合。我觉得要是他能获得奥利弗先生的大笔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做很多事情。我想可以这么劝劝他,我回答说:“依我看来,立刻把画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的。”
这时候他坐了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撑着额头,多情地看着这张画。我发觉他对我的大胆放肆既不发火也不感到震惊。我甚至还看到,那么坦率地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话题,对他来说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宽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讨论他们的感情和不幸。
“她喜欢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后说,“她的父亲尊重你,此外,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你应当娶她。”“难道她喜欢我?”他问。“当然,胜过爱任何人。她不断谈起你,没有比这个更使她喜欢谈论的话题了。”“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他说,“很高兴,再谈一刻钟吧。”他真的取出手表,放在桌上。“可是继续谈有什么用?”我问,“既然你已经重新把自己的心束缚起来。”
“别想这些严酷无情的东西了。要想象我让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样。人类的爱像是我心田里新开辟的喷泉,不断上涨,甜蜜地四溢,流淌到我仔细而辛劳地开垦出来的田野,这里播种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种子。现在这里洪水泛滥,新发出的嫩芽已经被淹没,毒药正在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说话,用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欣喜万分、神魂颠倒,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滴答滴答响着,他的呼吸时紧时慢。一刻钟过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立起身,站到壁炉边。“行啦,”他说,“在那一小段时间,我已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惊诧不已地看着他。
“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他继续说下去,“但我觉得她不会当个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伴侣,这我是知道的。”“奇怪,真是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说下去,“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东西产生共鸣。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适合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不过你不必当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打算。”
“什么?放弃我的职业,我伟大的工作?放弃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打下的基础?还有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项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用宗教代替迷信,用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惧。难道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是我向往的,也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关心她的失望和哀伤了?”“奥利弗小姐向来有一大群求婚者,不到一个月,她就会忘掉我,很可能会跟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结婚。”
“你说得倒够冷静的,不过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越来越消瘦。”“不,要是我有点儿瘦,那是因为我的离别日期一拖再拖。我一直盼着的后继者,3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也许这3个月又会延长到6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奥利弗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颤抖起来、脸涨得通红。”他脸上再次浮起惊讶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个女人居然敢于这么同一个男人说话。“你确实见解独到,”他说,“胆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种勇气,你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部分误解了我的情感。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是我在蔑视自己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的狂热,我的灵魂坚加磐石,你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掏出了我的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听任你摆布了。我本是个冷酷无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种天生的情感会对我产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导是理智而不是情感,我的雄心没有止境,我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我尊崇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我认为这是要干大事的人所应必备的条件。我兴趣十足地观察了你的经历,我认为你是勤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中的典范,倒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你经历的或正在受的苦难。”“你会把自己描述成不过是位异教徒哲学家的。”我说。“不,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而是基督教哲学家。一个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年轻时就信仰宗教,于是宗教培养了我最初的品格,把我原始的天性变成了最好的品质。但是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画像。
“她的确可爱,”他喃喃地说。“不愧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我可不可以画一张这样的画给你呢?”“干嘛?不必了。”他拉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他突然在这张空白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无法判断。但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拣起来,看了看纸边,随后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难以形容。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又咽了回去。
“怎么回事?”我问。“没什么。”对方回答,一面又把纸放下。我见他利索地从边上撕下一小条,放进了手套,匆勿忙忙点了点头,就走了。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试画笔色泽时留下的几滴暗淡的污渍,什么也没有。我琢磨了一两分钟,但无法解开。我相信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再去想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