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已经安稳太久了。”
大齐第二十七代皇帝朱春颂在春歌台上看着帝京逐渐燃起的火焰,有些寂寥地想着。他右手扶着栏杆,左手端着杯酒,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戴上帝冠接受万民朝拜时一样,他穿戴上了祭天时才用的帝服冠冕,静静地眺望着,夕阳如火般灼在他的脸上,有些痛。远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马蹄声,咆哮声,利刃切开肉的声音,往日里不可一世气吞万里如虎的金吾卫们发出的杀猪声,火星爆开的噼啪声,然后是哭喊声,哭喊声,以及哭喊声。朱春颂恹恹地摇了摇头,把杯中的残酒随手倾掉,许是不太顺手的缘故,他把玉杯从高楼扔了下去,碎裂的声音他没有听见。
这座城的主人在看这城的燃烧。
大齐元隆十二年,距离大齐武皇帝定鼎中原已过去了八百年。
八百年,足够一株小树成长为参天巨木,足够一片小池广大为万顷烟波,也足够一个征服天下的皇朝余烈散尽,终留残垣断壁。
就好像是这帝京云阳一般,自武皇帝起至文皇帝,历两代四十年,征发民夫过百万,遑论花费,才筑就了一座冠绝天下的雄城。然而它说破便破了。
云阳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大齐极盛之时,号称云阳十人一王侯,也许你在某家面食小摊子随意拣张有客的位子坐下,对面便是布衣出游的某位封疆大吏。而风尘女子聚集的章台路后的那条不甚宽阔的小河上,总是浮着一层脂粉。而东西两市即使夜间也灯火辉煌,一日交易的流水也足以买下半个云阳城。天下权贵云集于此,世间红粉燕居于此,世上财富汇通于此。连雨后的空气都充斥着权利与欲望的气息。无怪有僧叹此城“六欲浊流,颠倒人性,若世间有魔国,无非云阳也”。
现在帝京的空气与纸醉金迷完全搭不上边,经受数百年风雨而不朽的十二道城门洞开,猩红的卫字旗下是身披黑甲的铁流,城市在这支军队的脚下颤抖。无数的步卒与骑兵以一种坚硬的姿态践踏着有数百年历史的大道上,砖石崩裂,偶尔他们挥刀斩断几具拦路的躯体,继续向着皇帝所在的楼阁冲锋。
云阳已经落入了这些黑甲的手中。朱春颂握着栏杆的手有些发白,身形在晚霞中有些摇摇欲坠,但他仍努力地站着,他的身后是华服冠带的白首老臣,还有几名年轻的眼神仍有些惊慌却已经准备好赴死的金吾卫。春歌台的后面便是他的皇宫,往日莺歌燕舞脂粉熏天的后宫已经是火海一片,朱春颂亲自下令点火,他的后妃们全部被锁在宫墙之中。现在,那火终于是要烧到春歌台了。
朱春颂穿着他的龙袍,看着燃烧的云阳,听着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的凄厉哭喊与咒骂。
远处的黑甲已经从一条细细的黑线渐渐晕染成了黑云,那黑云引发的不是瓢泼大雨,而是现在的黑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色潮水。云阳在这黑色的潮水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眼看要冲垮他楼!
朱春颂眯眼看着那黑潮冲击着,毁灭着他的国度,看不出什么愤怒的样子。但他的心,他的魂,他的一切都烧起来了,三十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炽热的情绪在他的全身涌动,他很想不顾什么帝王威严不成体统地放声大吼,然后放声······大哭啊!史书上他将留下浓墨重彩但将被人嗤笑的一笔,亡国的皇帝,亡国的朱春颂。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亡了国!
他很想低头痛哭,但他不能低头,低头了那沉重的冠冕会掉,这是不成体统的。他要昂扬着,他要威严着,他要以一个皇帝的姿态结束自己的一生,文臣在他的身后肃立,武将在他的身后颤抖,百姓在他的面前死亡,黑潮在向他突进,但他只要站在高台之上,帝服冠冕着,他便是云阳的主人,便是大齐的皇帝,他虽亡了国也要让史书这么记下:“大齐元隆十二年,帝焚其宫室,殉其国。”
他虽殉了国,但他没有愧对祖宗社稷,他朱春颂,朱家最后的皇帝,从来没有被敌人打败!
他被火焰包围了,他身后的老臣已经被热浪灼晕,火焰已经一点点地吞没他们干瘦的身体,金吾卫们的铁甲里散出了肉焦糊的味道,他们的身躯不住地颤抖,却仍然撑着皇帝早已经燃烧变形的云盖,他们的皇帝没有倒下,那他们也不能倒下。
黑潮终于到了春歌台。黑甲的骑士们肃默地看着燃烧的高台,燃烧的皇帝,燃烧的晚霞,内心的情绪有些异样。领头的骑士脱下了他的头盔,轻轻叹息着,好似送别老友一般注视着那燃烧的身形。
高台的皇帝快承受不了,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他仿佛看清了领头骑士的面容,想要说些什么,但被烧毁的发音器官只发出了“嗬嗬”的声响。
然后,他倒下了。
“他的帝冠没掉呢。”领头的骑士戴上了他的头盔,调转马头,离去了,身后是开始倒塌的春歌台。他的部属没有试图去揣测这句话,只是跟随在他马后前进,无人再去多看那火海一眼。
大齐最后的史官们是这么记载这一天的:“大齐元隆十一年,帝失德。次年四月十五,渭侯卫无忌以二十万叛,十日而云阳城破,帝焚其宫室,殉其国。谥曰‘烈’。
自此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然而这故事,在那之前便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