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未西沉，日已东升。
卫无忌很喜欢这个时候的渭城。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沉静，这时候的渭城是清新的。此时要去蒙学的稚童还赖着床，还要有小半个时辰，等打更的敲着梆子喊着“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引来一阵犬吠后，他们才会忙不溜地起床梳洗，急忙忙地三口两口哧溜完好大一碗米粥配咸菜，顺摸走俩烧饼，再被自家爹娘拧耳朵教训几记，才会三三俩俩大地声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招摇过市，随即临街房子里便会传来婴儿的哭声与男人的怒骂。妇人们早已起来了，但她们总是不声不响地便把事情干好了，安安静静，不给别人添什么麻烦。
卫无忌穿着月白长衫，腰间配着剑，趿拉着双从渤海郡传来的木屐，“哒——哒——哒——哒——”，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卫无忌很年轻，或者说他只是个少年罢，是面目很明晰，极温润的一个少年。尤出彩的是他的眉眼，卧蚕眉，丹枫眼，想来日后即便不去蓄养一部好胡须，也是丰神俊逸的上品人物。
他慢慢踱到河岸街董老二开的早点铺子，这家名叫“盛早”的铺子里已经有了些人，有两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同据一桌，他们一胖一瘦，见卫无忌来了就起身招呼了下，便随着卫无忌一起坐下。桌上已经有一壶茶，三个杯子，三副碗筷，一盆茶叶蛋，那胖子面前已有不少蛋壳，瘦子却恰恰只剥了半个茶叶蛋，坐下后稳稳地剥完吹了吹才拿筷子夹成两半，再拣起一片送入口中，只这点功夫那胖子却又是两个下肚。
那瘦子宋观容貌是极出彩的，玉面如冠，唇红齿白，尤其嘴角含着的笑，总要把那些个怀春女子的魂给勾了去。胖子陈玄通也不是什么榔槺人物，若是肥膘变成一身腱子肉，便也称得上是英明神武，不怒自威了。只可惜他吃饭的样子总让人想起“牛嚼牡丹”这词儿来。
卫无忌落了座，把腰间剑搁下，也拿了只茶叶蛋细细剥了起来，剥开的茶叶蛋纹理很好，让人想起官窑造的顶好的冰裂纹来。那边董老二见卫无忌来了，见没什么额外吩咐便按往日的早例做了起来。等卫无忌吃完一个蛋，喝了口茶，三碗猪骨老汤小馄饨带着新晒的虾米与葱花还有紫菜蛋皮以及两碗正常分量和一大海碗的鲜香扑鼻的阳春面上了桌子。三人笑着谢过了端上来一大盘东西的董小五，便开始大快朵颐。
陈玄通吃的满脸红光大呼过瘾，见卫宋二人还有大半碗阳春面，便又再叫了笼小笼包。
等陈玄通吃完会了钞，在渭河边散步消食慢悠悠剔牙的功夫，卫无忌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了宋观，宋观看了看上面代表军情传递的火漆，皱了皱眉，抽出来看了下去，边上陈玄通蹭过去从边上瞄了眼，就脸色大变：“呀！北边——啊！”却是卫无忌见这胖子口无遮拦妄议军情便一脚踢了上去，陈玄通吃痛立时住了嘴，他揉了揉屁股，讪讪地问道“头儿，这不是假的吧？”
宋观瞪了他一眼“你这胖子总是被花迷了眼罢，这火漆上九条龙纹，是最顶级的秘情传递，落款是秘侦司北院的监察冯千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冒着夷三族的风险伪造这个？”说完他却也是有些不信，望向卫无忌“头儿，这是真货吧？”
那军情条子上简明扼要地写了北方草原金帐汗庭大单于暴死，左右二贤王已经打了起来。
卫无忌随手折了条柳枝“真，怎么不真？我爹今早，不对，昨晚我才睡了一个时辰就被他拎起来，跟九爷和陈叔合计了大半个时辰才安排妥当！我现在还困着呢！”
“咦我爹昨晚去你家府上了啊，我爹咋没跟我讲？啊！”
“跟你讲才是有鬼咧！”这次却是宋观踢了这胖子一脚，宋观神情凝重，“头儿，这事儿不好办啊。侯爷的意思莫不是让咱们几个来办这事情？”
“咱们几个，咱们几个能顶什么用？”卫无忌冷笑了声，见左右无人索性拔出剑来恶狠狠地作势劈砍了几下，“这还真不是我老爹的意思，怎么着咱也是卫家第一号的风流人物，犯不着亲身冒险。有道是千金之子戒垂堂，在百万军中轻挥鹅毛扇总比跟个傻大粗似的抗着大刀往前冲阵好吧！”卫无忌这话显然有所指，边上陈玄通嘿嘿傻乐，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是那什么长公主殿下的意思，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轮到女人发号施令了！眼中还有没有陛下！那随军情来的‘谕旨’上明白的很，什么‘无忌却也是可造之材’，‘良材璞玉，总需雕琢’，‘今帝朝北陲多事，不若使无忌平之’，这他娘的，尽给人找事！”
“慎言！”宋观警惕的四下张望，怕这大逆不道的言语被人听了去。
“总之，”卫无忌把剑还鞘，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溅出的唾沫，严肃地看着宋观和陈玄通，“这次就是要我搅进北方这档子事情，这也是件好事情，做好了就大有可为！”
“大有可为啊。”陈玄通发出与他的雄壮身躯不符的低沉笑声，“我们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卫无忌和宋观也笑了起来，笑的非常开心，非常肆意，直笑得河岸边领着小鸭子的母鸭子惊逃下水，害得小鸭子们“嘎嘎嘎嘎”拼命追赶。
陈玄通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急忙忙举手发问，“头儿，北边我听说干的要命，吃的也不好，真要去咱带个厨子呗？”
卫无忌和宋观决心不再搭理这吃货，两人联脚把这胖子踹下了河。
这一天，渭侯嫡子卫无忌，外戚宋观，执金吾陈玄通都是十七岁。
一千二百年前，十九岁的齐武帝已经家破人亡，他走进了陈国的募军处，从一个小小的兵卒开始，走上了他席卷天下的道路。
而现在这三个渭城知名的公子，也将走上属于他们自己的道。
枭雄耶？毒士耶？猛将耶？不过千古一契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