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珏陪李贤去瞧过光顺后就回了光天殿,她端坐在镜台前,红绫便一件一件地为她取下头上的金银首饰,又用一把白水牛角梳蘸了桂花花水来梳顺她那一头黑色丝缎般的光润长发。慧珏闭了眼睛听梳子轻磨发丝的声音,道:“那个新罗婢安顿好了?”
“是,就安排在咱们后殿,还指了两个人去伺候。”
“你疯了?”慧珏闻言怒道。她未卸的修眉微微挑起,“她是什么身份?连掖庭里的官婢都不如,只不过和外边的胡姬、昆仑奴是一路货色,你倒派咱们清清净净的良籍宫女去伺候她?”说罢眉目间竟是少有的凌厉。
红绫垂了头不敢辩驳,片刻后才道:“可英王殿下那边……”
慧珏道:“我今日对英王说的,并非全是客套话,人既然要进我东宫,就得懂我东宫的规矩。你明日就去安排,这几天先让她同咱们的洒扫宫人一起洒扫宫苑。不过切记,别让她进我的寝殿,也不用她在外边日晒雨淋的,让她打扫打扫书房或正殿就是了,英王派来的人,谁知道她是什么居心。”
“是。”
慧珏用一块浸了玫瑰花水的手巾热敷在自己的面颊上,声音透过手巾传来也是闷闷的不甚清楚,“你说殿下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要去看沈承徽了?”
“娘娘不必担心,想来沈承徽也不会恃宠而骄的,何况去看沈承徽总比去看温昭训要好些。”
“这倒是,”慧珏将手巾取下撂在一边道:“你明天拿些东西送去宜春宫吧,也不要少了纪承徽的。她们两个虽说与我也不甚亲近,但却从没做过不该做的事情,我也借此给温雪殊提个醒儿,让她见好就收,我往后兴许还能容她。”
“是,奴婢知道了。”
这边温雪殊回了承恩殿,免不了又发了一通脾气。慧珏叫人送来的核桃酪她随手就要砸了,却又怕声响太大,只能尽数泼在了紫金漱盂里。她突然听见殿门外有极低的女子的交谈声,不由得狐疑之意大起,厉声向身边的默棠喝道:“还不给我把外面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拖进来!”
默棠哪里受过雪殊一句重话,不由满腹委屈,出了殿门一瞧,却是默梨在和本殿的一个小丫头在说话,默棠低声问她道:“出什么事了?这样鬼鬼祟祟的?昭训在里面正生气呢。”
默梨正要说话,温雪殊又在殿内道:“还不快带进来!”
默棠撇了撇嘴,多少有些不满,她搭了搭默梨的肩膀,“咱们先进去吧。”
刚进殿中,默梨早察觉到雪殊心情不好,她是个心思敏捷的人,又口齿伶俐,忙赶在前面开口道:“刚来的消息,殿下现下去了宜春宫。”
雪殊刚要开口责问,到嘴边的话却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她闻言一怔,柔美的杏眼瞪得浑圆,不敢置信道:“是纪氏,还是沈氏?”
“昭训您忘了?宜春宫里没有咱们的人。奴婢只知道殿下是去了宜春宫,至于是哪位承徽就无从得知了。”
“我知道了,”雪殊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另一只手的指节已握得青白,她喃喃道:“平日里悄没声息的,我倒是低估她们两个了。那个良媛还没到,就先来了一个新罗婢,这还不算完,她们两个竟也来和我作对,亏得是房慧珏把那个新罗婢留在了光天殿,不然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这东宫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她蹙眉长叹,胃中却突然传来一阵似细丝线紧紧勒缠的锐痛,她捂了胃部苦叹道:“我本来没有胃病,现在也教她们气得整日胃痛了。”
默棠忙上前搓热了手替她捂着,触手却觉她的手似冰水里湃过红橘般冷滑,默棠担忧道:“昭训午间几乎什么都没吃,可不是要胃痛了,奴婢用银铫子给昭训煮些山药茯苓粥吃可好?”
雪殊费力点一点头道:“记得煮稀薄些。”
宜秋宫里的气氛却多少有点沉闷,婉儿不解道:“娘娘和殿下到底还要送多少人来东宫?今天这个新罗婢连唐语都不通,难道还能帮上什么忙不成?”
凌霜道:“殿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合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桌上的那柄黄杨木雕莲花如意道:“只是殿下算得不太准,太子可没有把两个人都留下,不知这会不会对殿下的谋划有什么影响。”
婉儿笑道:“这倒不会,太子妃说要留下那个新罗婢的时候,我瞧见咱们殿下笑了,他是狡兔三窟,没那么容易被影响的。”
凌霜投来打趣的眼神,“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看着,那他今日说他收了一个府里的丫鬟你可听见了?”
婉儿心里咯噔一下,密密麻麻的刺痒便顺着脊梁而上,直到颈后,让她坐立不安,她道:“我听是听见了,可是……”可是那话从李显嘴里说出来她便不痛不痒,仿佛习以为常,可为何从凌霜的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在晴天霹雳呢?“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婉儿强打起精神道。
凌霜担心她恼了,便见好就收,她正色道:“我猜这个丫鬟一定是先王妃留下的那几个婢女中的一个。”
合欢看婉儿一脸不解,无奈地叹口气,拉过她的手掰着她的手指头数道:“阮媵、柳媵身边的人他不好意思动,咱们这些人呢,他是不愿意动,他身边的人又早都被阮媵敲打怕了,必定不敢攀这高枝,洒扫的和厨娘他也多半看不上,剩下的能让阮媵不多话的,也只有先王妃的丫头了。”
先王妃赵氏毓自名门,谦恭贤淑,御下又极温和大方,英王府阖府无不对她交口称赞。阮柳二人尽管侍奉李显都比赵氏要早,却都对她毕恭毕敬,阮文鸾更是比她还年长一岁,却掉过头来亲亲热热地叫她姐姐。赵氏不喜铺张,所以身边的丫鬟几乎都是陪嫁来的旧人,经年也不曾添置。这些陪嫁丫鬟守训知礼,为赵氏做事,常常施惠于王府众人,故此善妒如阮文鸾,必然也不好对她们多说什么。
婉儿心下了然,又多多少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她垂了头道:“婉儿愚笨,多谢姐姐教我。”
合欢一向喜欢她肯受教,不娇气,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不打紧,只要你真心肯学,我什么都教你。”说完合欢对凌霜道:“那新罗婢毕竟是殿下送来的人,我明日在光天殿的时候,还是多多留意一下为好。你们两个明日也不要松懈,温昭训只怕已被逼入穷巷,你瞧她今日说的话,竟是连两位承徽都不肯放过。你们挖出她的底细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千万别引火烧身,她们斗她们的,咱们填上性命可就不值得了。”
“我知道,”凌霜道。
合欢浅啜了一口薏仁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声音疲累道:“从前在王府里整日嚷着累,如今到了东宫,却连大声嚷累都不敢了。你瞧瞧这旬末,竟比平日还要劳心劳力,焉知以后的日子不会更磨人呢。”
凌霜和婉儿听了此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婉儿抬眼看着合欢,只觉得她眉目间的哀愁竟比从前更甚,一双美丽温柔的眼睛里几乎已没有光彩,白皙柔嫩的肌肤都好像有些灰败似的,周身失去了往日的聪慧风情。日影西斜,逐渐沉入阴影里的合欢,明明离阳光那么近,却好像被困在无形的桎梏里,不得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