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前几日,太子身边的昭训温氏(注:太子,良娣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四品;承徽十人,正五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奉仪二十四人,正九品)在天后面前失仪,本就嫌厌她出身商贾的天后厉斥了她,她却在辩解中影射是太子妃房氏故意引她失仪。这倒不算完,追查中还抖出了一条昔日太子在王府时就流传的言论,诞下皇长孙的官良娣是被温氏所害,因此分娩后就撒手人寰,只是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证据,只能不了了之。最后天后也只以失仪之罪罚了她一个月的月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阖宫都已知晓,连诸王府上都有风闻。
但是婉儿也有疑心,这本是一件深宫秘事,皇家的笑话,再闹得动静大也不至于连细枝末节也都流了出来,如今这样满城风雨,一定有什么原委。
李显的神色突然带了几分不屑,他道:“六哥在前朝不论有如何做为,终架不住后院起火。他如今不过才一妻三妾,就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更别说日后三宫六院了。女人之事,可大可小,平日琐事可以一笑置之,大事上拿不定主意就是糊涂。既然发展起了龃龉,就该私下训诫,也不至于有前几日这样的风波了。只怕多多少少会对六哥有一点影响。”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又是天后身边那么严的嘴巴,何以……”婉儿只觉有些惊疑,此事蹊跷不小,若不弄清楚,似乎她的心都无法安定下来。若是天后授意倒也罢了,只能说明她废储之意已定,若是七皇子所为,那么他既不惧太子深究,想必也实力深厚,并非他所言的略略绸缪,而七皇子愿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也能证明在他心中婉儿究竟是何分量。
李显却面无异色,平静道:“多半是六哥自己传的。”
“什么?这对太子殿下有什么好处?”婉儿听到这个答案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打断了胳膊往袖里折的,哪有把伤口血淋淋的掀给别人看的道理呢?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李显肃色道:“现在我与母后都越来越摸不透六哥的想法,母后想借这个由头送几个人去六哥的东宫去。母后想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挑自己的人去,本来倒也未必要婉儿你去,但母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你,特意嘱咐了要你一定也去。我想就派朱华、合欢和你去吧。”
薄朱华和唐合欢是李显手下最出挑的女子了,分居于抔霞馆和碧潮馆正室。薄氏雍容睿智,人如其名,如红莲一般明艳耀目;唐氏娇柔温婉,却又柔中带刚,机警细致非一般人能及。她们俩都是她们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平日里婉儿根本没有机会与她们并列,然而这不是婉儿眼下最在意的,她最在意的是——入东宫?
“这是让婉儿去作太子的……”婉儿有些惊慌地问。
太子如今虽有一妻三妾,但两位五品承徽皆为天后所赐,太子敬而远之,并无恩宠,只在东宫里做个摆设罢了。而太子妃与温昭训都无所出,太子膝下只有逝世的官良娣所诞的一位皇长孙,可谓后嗣稀疏。若是此去东宫,要婉儿作太子的妾侍,那她可如何是好啊。
李显瞧着婉儿那强装镇定又稚气未脱的脸,不由轻笑出了声,“就算母后是这个意思,我也舍不得啊。况且六哥不是个听枕头风的人,你看纪、沈两位承徽就知道了,母后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不过是要把你们当作训诫的女官,送到东宫去教导六哥的妻妾,你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婉儿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尴尬的红了脸,只觉两颊上烧得厉害。她不敢抬头看李显的眼睛,只盼这夜色再深一点,李显看不清楚她的神色才好。
婉儿忙忙地找了个话题岔开道:“薄姐姐和合欢姐姐已是最拔尖的人才,我觉得殿下不该尽数派出。一来在天后娘娘面前漏了底,二来万一日后再有什么事,恐怕无人可担领头。两位姐姐中派一个人去,便也够了。”
李显微眯了下眼睛,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想这是第一回送人去母后身边,只想着尽善尽美,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也罢,就让你们抔霞馆的三人去吧,母后既已筹划好,只要不是太笨的,就不至于误了事。况且你与凌霜,也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我瞧着也还好,不过是因为合欢太出挑了而已。”
婉儿一时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夸她,她虽一早知道自己不如唐合欢,但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婉儿的心里也微微有一些沉闷。只是今夜虽不是李显第一次找她私谈,可分派任务却事先单独告诉她,只怕她做梦都想不到,这算是一种格外的重视么?
李显像是看破了她的疑惑,道:“本来你年纪小,许多事只怕也没主意。这样的事本不该派你的,但你是母后特意指定的,我便先来与你说明,让你心中有数。”他顿了顿,只余满眼关切道:“夜风凉,灯光也暗淡,不论是受了风还是看坏了眼睛,我都心疼,快回去歇着吧。”
婉儿当然也知道这位英王殿下对哪个女子都是一样的温柔缱绻,但也忍不住心中微动。她站起身来,行礼目送李显出了院门,方才拾灯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这夜很静,虫鸣似乎都停了下来,但对婉儿而言,这似乎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是秋天里的第一场雨,绵绵密密的不似夏日光景,秋风的凉爽教雨丝逼仄出一层寒意,直吹了一夜树上的残叶,混着冷雨敲窗的声音,直至卯时才停。而今天,则正是唐合欢、凌霜和婉儿三人入宫的日子。
婉儿虽不是第一次入宫,到今天毕竟是她面见天后、太子和太子妃的大日子,因此她也细心装扮了一番。她上着玉色琵琶袖银丝木樨纹襦衣,下系一条及腰雪青长裙,又在裙上压了一块玛瑙环佩。那衣裳虽料子不算极好,却也做工精细,裁剪得体,衬得婉儿未长成的身段亭亭玉立,如一柄新荷出水般清丽文雅。
唐合欢着一身银红广袖妆花缎襦裙,婉儿触目只觉那衣裳光润垂顺,想必是用往年英王或王妃赏她的名贵料子所制。裙上缀的宝相花典雅繁复,饱满多姿,是笃信佛教的唐合欢最喜爱的纹样,衬着她的雪肤花貌,把旁边一身鹅黄衣裳的凌霜比下去一大截。其实凌霜也不可谓不美,但她天生缄默沉静,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怎能比得上唐合欢讨人喜欢呢。
天色已经大晴,蓝汪汪的无一丝云彩。车轮碾在未干的石砖地上,竟也是淅淅沥沥的作响,平白惹人烦恼。婉儿与合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慢接近了那座宏伟壮丽的宫阙。
含元宫的朱红宫墙似乎望不到头,一直绵延到目不可及之处。脚下的青石板被磨的光可鉴人,却雨迹未干,然而婉儿她们走起来亦是寂静无声,且连大气也不敢出。
天后武氏于书房凌烟堂接见了婉儿三人。凌烟堂遍铺宣州红毯,踏上去宛如踏到云朵丝缎之上,说不出的软和舒服。书案上一座鎏金狮子铜熏炉,正焚着新制的百和香,淡淡的烟气徐徐地从兽口中吐出,清甜的香气和着暖意,让人心中舒缓了不少。
武后上着一件朱红色金凤缂丝短襦,下束一条藕荷色长裙。她一应钗环不带,只用一只碧玉长簪绾了头发,意态幽闲,典雅富丽。
武后轻搁了手中的狼毫笔,抬头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目光在合欢身上微顿,含笑说道:“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