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苏端月应声下阶,引着她们于下首坐下。
这苏端月是武后身边最得意的宫人,也是宫里仅有的十三位正五品女官之一。五品为女官之最尊,位同五品才人,却又掌着实权,再加上武后宫中大小事务的决断,怕是连天皇的妃嫔都要敬苏端月三分。
婉儿她们自然也不敢怠慢,忙行了礼,随她坐下。谁知苏端月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柔美的面庞微透着温和的笑影,依足了礼数。
武后问了她们姓名年纪,就没再多说话,只伏案提笔写了一张纸笺。其实也不过才过了半刻钟,但婉儿仍觉得时光难熬的漫长,待到武后写完,她的手心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武后手中折着纸笺,道:“本宫要你们来做什么,想必显儿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东宫的风气已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尤其是昭训温氏,我一直瞧着她狐媚作怪,很该多教导教导她。只是我政务繁忙,不得脱身,如今我封你们三个为五品才人(注:唐因隋制,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四夫人,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脩仪、脩容、脩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为九嫔,正二品;婕妤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为二十七世妇;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为八十一御妻),替本宫去东宫长住,好好训诫训诫。”
其实这不过是说给东宫听的场面话,婉儿三个此行前李显已经严肃嘱咐过,要么一举挖出当年官良娣死因的实情,要么怂恿东宫的女子再出事端,务必以治家不严要摆太子一道。
此谋虽不算致命一击,却也非同小可,婉儿早料到名分不会很低,但这五品才人之位也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她虽知道如今后宫除了几位久跟天皇的高位妃嫔,余下的位子都为虚名,多为天后用来安排女官中安插不下的女子,但就这样成了天皇的嫔御,到底还是感觉有些怪异。但她也来不及细想,忙随合欢与凌霜起身谢了恩。武后又将纸笺交于她们,让她们到了东宫之后先去找两位承徽,三人也都应了,这才退出凌烟堂。
至始至终,武后都没有提上官家的事情,婉儿虽有些纳闷,但也不愿意多想。
合欢看婉儿与凌霜都不多言,却又不好冷落了武后派出的引路宫女,便自己与她攀谈了起来。她们边走边聊些宫中景致,婉儿与凌霜也就跟着听。
那宫女语锋一转道:“东宫的两位承徽,我也有许久不见了。从前都在天后身边,一起嬉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她们俩个究竟没有三位才人有福,虽然都是五品之身,但天皇的嫔御做起事来,不知道要方便多少呢,”语气竟也不知道是恭维还是嘲讽。
合欢面有忧色道:“我也知晓天后如此错爱的缘故,只是怕两位承徽心中不豫,那就不好了。”
那宫女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两位承徽,其实天后娘娘是选了两个最淡泊名位,最不会争宠的人去的东宫,天后娘娘也从没有希望靠她们两个来扳倒太子。两位承徽不过是虚发一箭,然而太子仍要谨慎应对,倒是束手束脚不少。”顿了顿她道:“三位才人此去,只怕两位承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是把该忌讳的提个醒,该知道的掌故说一说,也就是了。”
婉儿还来不及感叹两位承徽红颜空老,听到这儿便有些忧虑自身。原本以为到了东宫,好歹有两个前辈在,可如今听到这话,才知道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东宫的花木似乎比含元宫中更盛。深深浅浅的黄叶经夜雨浸染更见明丽,空气中也满是着草木幽微的香气,让人心神安宁。
太子妃一早知道今日会有几位女官来东宫,早已同纪、沈两位承徽,温昭训在光天殿候着了。婉儿入殿看时,不由惊艳于太子妃的容貌。婉儿自诩也见过不少美人,唐合欢、薄朱华自不必说,最出挑的还要数柳媵柳柔嘉,可谓翩若惊鸿之姿,也因此被英王赐字惊鸿。本以为如此绝色天下难有比肩,然而房氏竟也丝毫不逊色,美艳的张扬坦率,穷尽了言语也不能描摹其一二,只知她在阶上微一莞尔,竟是满殿所摆的秋菊,所站的女子都失了颜色。
而温昭训倒是出乎意料的温婉谦和,娇柔的好似带露百合一般,让人极想亲近。
众人见了礼,婉儿三人在下首坐下,两位承徽、温昭训也依次落座,只听房氏道:“本是我这个作太子妃的失职,所以才酿成了前几日的笑话。劳烦母后挂心,派几位姑娘来东宫帮衬本宫,我先在此谢过了。”说罢她只颔首微笑,不过分多礼,彰显太子嫡妻的尊贵。
合欢一如既往地笑得大方得体,眉心的山茶花钿凛凛生辉,她道:“娘娘不必客气,妾等尊奉天后的懿旨,一定尽心辅佐娘娘。”
坐着闲叙了一会儿,房氏安排了婉儿三个住于宜秋宫,便吩咐散了。两位承徽邀婉儿三个去她们所居的宜春宫中坐坐,倒是省了她们先开口,温昭训也便约了改日再相邀,就回了自己居住的承恩殿。
宜春宫位于承恩殿的东边,位置比承恩殿略偏僻一点,宫院中除了两排盆栽秋菊,只栽着几棵柏树,那柏树苍翠可爱,连扑面的微风都沾着柏枝清香,但院中也着实有些冷清。
因着几人同为五品,便依了年庚坐下:纪承徽年已十八为最长,坐于上座。合欢同沈承徽年十七,分坐于西首东首,婉儿与凌霜依次坐于下首。
“这是天后娘娘的信笺,劳烦姐姐一看,”合欢取出纸笺,交与身边宫女递给纪氏,神色恭敬非常。
纪氏手如柔荑,其白腻之色与轻拈着的素笺几为一体。她侧脸线条柔和,气质娴雅,这读信的样子,竟也是一处风景。
纪氏看毕抬头,将纸笺慢慢浸入案上的竹根雕莲花笔洗中。也不知是笔洗中的水不一般还是天后用的墨不一般,那纸笺上的字一遇水,便顷刻溶得无影无踪。
纪氏抬眼示意,身边的侍女忙来捧了笔洗出去,她这才道:“东宫如今之事,要从过去王府的时候说起。"
“太子妃闺名慧珏,出身清河房氏,这是天下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容貌如你们所见,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且太子妃性子极爱憎分明,你若入了她的眼,必是坦诚待你,若是招了她的厌恶,就连敷衍只怕也懒得。她与温昭训不睦已非一日,为的就是她当初与官良娣交好,而官良娣难产而死又多半与温昭训脱不了干系的缘故。我劝三位,虽也不要故意冷落了温昭训,但若与她走得太近,必然会招致太子妃的反感,很多事情做起来就要棘手不少。”
合欢抿了一口杯中梨汤,点头应道:“多谢姐姐教诲,看来在东宫之中,许多事靠太子妃也许便能事倍功半。”
“你说的不错,太子倒是很尊重他这位嫡妻。”纪氏目光赞许,指尖微敲桌面道:“至于官良娣,她是最早服侍在太子身边的女子,只可惜在太子入东宫前就逝世了,我们也不曾得见。但冷眼瞧着,似乎她在太子心中的位子颇重,太子常常提起,不时祭拜。官良娣虽出身普通,但到底是生下皇长孙的有功之身,又已去世,因此破格追封为正三品良娣的高位。至于当年难产之事,我们未曾亲历,也就不好置喙了。"
婉儿眉头微蹙道:“若是两位姐姐也不得知,那我们又该从何查起呢?”
沈氏听了掩唇轻笑道:“这位上官妹妹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呢。”
婉儿微窘,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纪氏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