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就到了九月初。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因而今日的晨风格外清鲜凉润,婉儿却因此被惊雷搅得半宿没睡。现下她坐在光天殿中,只觉得脑袋沉重,便低头眯起了双眼。
善妍已被封为奉仪,并于受封的那一日承宠一次,她现在仍住在光天殿后殿。慧珏见她虽人生得妩媚,脾气却婉顺,整日里安安分分的,所以慧珏对她也还算和气。
慧珏向合欢问道:“前几天唐才人帮忙选拔女史,本宫听闻已经办妥当了?”
合欢已经摸透了慧珏的脾性,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于是谦和笑道:“现下新选出来的女史都已各司其职了,这也是多亏诸位姑娘能干,妾身没帮上什么忙。”
慧珏微一点头,向坐在末尾的善妍道:“宫中除了各位姐妹,还有不少女官,奉仪以后总是要和她们打招呼的,很该见见。”
善妍垂了头道:“妾身听娘娘的。”
慧珏道:“东宫的女官制度为三司九掌,三司是从六品,你见到她们亦该行礼如仪;九掌虽然是从八品,你品级低于她们,但因你是太子妾侍,行个平礼也就是了。”
善妍还未答话,忽听雪殊冷笑一声,道:“皇室最讲究尊卑有序,等级分明,妾身身为正七品昭训,见到三司的众位姑娘可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妾身竟不知这规矩何时变了?”说罢雪殊作不解状,一双美目几乎是挑衅地看着慧珏。
善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本来她就没怎么听懂慧珏的话,现下雪殊又如此说,她还以为雪殊是在挑自己的不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慧珏暗暗捏紧了手中的绞胎瓷杯,面上却展开一个冷漠至极的笑容,“昭训恭敬有礼这阖宫都知道,难道你要和一个刚入宫的新罗女子计较么?”她故意咬重了“恭敬有礼”这四个字,暗讽她当日在天后面前的失仪。
雪殊却好似没有听懂慧珏的言外之意,娇娇柔柔地道:“并非是妾身要和朴妹妹计较,而是礼法如此,不得不说,否则怎么对得起殿下?”
这是搬出李贤来压慧珏的意思,慧珏一时无话可说,整个殿中是一片危险的沉默。
沈依山却突然轻笑着开口道:“娘娘之所以这么体恤朴奉仪,还不是因为怕她因为疏于礼仪而闹出笑话来?这样说来,朴奉仪也和从前的温昭训差不多了。可温昭训现下如此知礼,岂不是要归功于几位才人教得好么。娘娘不若也让朴奉仪跟着凌才人她们学一学?”
沈依山这个围解得巧妙,婉儿替慧珏大松一口气,接话道:“朴奉仪尽管来,妾身正嫌人少不够热闹呢。”
婉儿的年幼懵懂是她最大的一块挡箭牌,雪殊无法,只得偃旗息鼓。
慧珏道:“既然如此,今日上午朴奉仪就先跟着本宫认识认识诸位女官,至于行什么礼,本宫心里自然有数。下午奉仪再去你们宜秋宫试试看。”
因今日慧珏要为善妍引荐,且最近东宫事情也少,所以慧珏放了合欢一上午的假,在回宜秋宫的路上,婉儿压低了声音对合欢、凌霜道:“没想到太子妃对朴奉仪还挺好的,前几天赏赐了她那么些东西不说,现在又怕她失礼,专门为她引荐女官。看来太子妃只是针对温昭训而已,为人还是很贤良和善的。”
凌霜闻言睨一眼她,没好气道:“你这个脑筋怎么就是转不过来呢?女官们诸事繁杂,且位份也比朴奉仪高,跑一趟竟就为一个九品奉仪,这要得罪多少人?她们背地里还不知要对朴氏生出多少埋怨呢。朴氏又恩宠不隆,受她们挤兑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根本就不用太子妃自己出手,朴氏就已经尽失人心了。温昭训一向和太子妃不睦,不然她又怎么会千方百计地去阻拦太子妃的计划?就算太子妃没有想这么多,事实结果也是明摆着的,你不要告诉我你竟瞧不出来?”
婉儿哑然,对凌霜所说的话深以为然,同时又暗骂自己太蠢,却听合欢道:“这也是不一定的,一个人总不能做什么都有目的,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去算计别人吧。”
婉儿与凌霜俱是一惊,这话虽然在理,但却不像是合欢说出来的,她一向是七窍玲珑,凡事多心的人,何以现在……
合欢见婉儿、凌霜都在看她,粲然一笑,却又有点尴尬道:“我和太子妃接触得多,她不像是那种人,”顿了顿她转开话题道:“沈承徽最近好像很爱出头,也不知是怎么了?难道因为上个月太子殿下去看过她两次她就生了掐尖要强的心不成?”说毕还抬眼瞧了瞧和纪叩林走在前面的沈依山。
合欢却不知如此说更加重了婉儿她们的疑虑:沈依山本来性子就比纪叩林更热忱活泼一些,最近更是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再次卷入了是非之中,况且沈依山帮婉儿她们或慧珏反驳雪殊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今天到了合欢嘴里就变成了酸溜溜的“掐尖要强”了?
可是婉儿与凌霜也不好就此质问合欢,只得含混道:“也许是吧。”
三司九掌的长官俱已到齐,光天殿中霎时变得满满当当,善妍有些拘谨地站着,慧珏走下阶来给她一一介绍道:“这是周司闺、郭司闺;那边是葛司则、牛司则;离你最远的是薛司馔、康司馔。”
善妍敛衽行礼道:“妾身见过诸位姑娘。”
六人颔首以半礼还之,道:“奉仪安好。”
慧珏又道:“九掌的二十七位姑娘我也认不齐全,你遥遥地施个平礼就是了。”
其实宫中旧习,妃嫔品级低于女官但相差不多者,多互施平礼,只是雪殊出身商贾而不知,慧珏又懒得提点她罢了。自然,慧珏算不得什么圣人,她之所以为善妍引荐女官并非全是出于好心,而多半是怕善妍闹出笑话李贤怪她失职罢了。至于众位女官会不会因这突如其来的引荐而对善妍不满,她也确实想到了,只是这与她无关,她也无需替善妍考虑这么多,但却不能简简单单说是她算计了善妍。
九掌的女官看起来都面无怨色,平平静静地与善妍互施平礼见过了。至于她们心中所思所想,却是因人而异。有些人觉得善妍狐假虎威,十分可恶,有些人却觉得善妍是太子妃所重视的妾侍,前途不可估量。当然,这些事情心思简单的善妍是不会知道的。
歇过中觉,善妍便来了宜秋宫。这两日的课程是由婉儿教授书法,婉儿自幼书学褚河南,从前在掖庭宫里没有纸墨,婉儿就只能用一支秃了的笔沾了水在地砖上写,后来她进了英王府才得以看最好的帖子,用最好的笔墨纸砚。婉儿现下习书已有小成,所写的字纸,连李显看了都赞赏不已,所以现在她来打发打发温雪殊之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朴善妍的到来却让婉儿犯了难,别说书法了,她就连唐语都说得蹩脚,婉儿只得先让凌霜在一边教她最基础的握笔研磨。
日近黄昏,天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今日刚刚放晴,按说不会再下雨,因此诸人也都没有备伞,婉儿她们便将宜秋宫的伞分借给众人。
好容易把人都送走了,婉儿却突然回过神来,颇为震惊地问凌霜道:“那把给朴奉仪的伞是黄杨木柄的对不对?”
凌霜微一点头,声音冷漠道:“等她瘾疹发作太慢了,倒不如咱们来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