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珏突然语锋一转,竟是笑着向雪殊道:“听闻昨晚殿下去看昭训了?”她的语调里是少有的温柔关怀,直听得雪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雪殊心里虽为此事得意,但到底不知慧珏在打什么主意,因此不敢露出得色,只是微一点头道:“是。”
“昭训现在并非一个人住了,所以要懂得体谅同住之人,尤其是位份尊于你之人,昭训可知道?”慧珏依旧是平静耐心的语调。她看着微微有些不解的雪殊,扬脸向着慈龄,道:“你瞧张良媛昨夜一定没有睡好,眼下都青了一圈。”
雪殊不由有些羞愧,毕竟慈龄对她也算关照,为了她不得安睡也是事实,却听慈龄替她解围道:“多谢娘娘挂怀,此事与昭训无关,是妾身看书看得有点晚罢了。”
婉儿对慈龄为何这么说大惑不解,慈龄不该不知道这么说会得罪太子妃,她也并非一个思虑不周的人啊。
慧珏倒不生气,向慈龄笑道:“昭训诸事都好,只是有时候仗着殿下的宠爱难免骄纵,听闻这两日外面给承恩殿送了五六只猫昭训都不满意,偏偏就要一只和张良媛的那只一样灵巧的猫儿,这可让她们犯了难,”说罢似嗔非嗔地看着雪殊。
雪殊听着慧珏这好似长姐对幼妹温柔责怪的语气,只觉浑身不对劲,却只能温顺答道:“妾身常听娘娘训导,是万万不敢骄纵的。至于这猫儿,妾身不会再挑剔了,下面的人说万年有只好猫,大约明日送来,妾身定下就是。”
慧珏微一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后日是仙居殿昭容娘娘的芳诞,按照常理,五品以上的天皇嫔御及诸皇子妻妾都该去仙居殿赴宴。因而后日东宫只怕只有昭训与朴奉仪两人了,昭训侍奉殿下已久,便由你打理东宫事务一日吧。”
雪殊一时是又惊又喜,更有一分疑惑深深地种在了她的心里。这协理东宫的权柄她不知渴望了多久,现在竟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她的头上么?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昨日在光天殿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贤与房慧珏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她摸不透这两人的心思,对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只觉心里战战兢兢的,甚至连笑都笑不出来。
婉儿考虑的事情却并非这个,如今阮柳二人都已被封为五品孺人,这次赴宴是势必要见的,可凌霜与合欢常开的玩笑却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一个疑影:自己是否已在某段未知的的懵懂岁月里开始了自己对李显的爱慕而不自知?那么她又该如何面对两位孺人呢?
时至十月初四,凌霜依旧沉疴难起,婉儿与合欢却只能撇下她随慧珏入宫赴宴。
这是婉儿第二次踏足蓬莱殿,她来到的并非上一次的凌烟堂,而是蓬莱殿的正殿。殿中同凌烟堂一样铺着厚密绵软的宣州红毯,布置的却绮丽华美,阶下半人高的鎏金双鹤香炉口中徐徐吐出鸡舌香的馥郁香气,染得满殿的暖风扑面生香。原来母仪天下的天后之居果真如此巍峨典雅,远非光天殿所能相较。
阮孺人与柳孺人也刚刚才到,婉儿与合欢装作不识,与她们彼此见过了又同向武后行礼。婉儿心中庆幸太平公主此次未来,倒省了婉儿与她相见的一番尴尬。
行礼过后众人依次落座,武后在看到慧珏鬓边所簪的那枚鎏金凤头银钗时,不由得嘴角抿起一个难解的弧度。
武后问合欢道:“凌才人今日为何没到?”
合欢颔首恭敬道:“凌才人近日感染了风寒,病势日重,所以不得来问安。”
武后低眉沉思了片刻,忽地抬眼看向婉儿道:“那么,上官才人……”婉儿不意武后会叫她,倏地一惊,后背都僵直了起来,忙颔首道:“是,妾身在。”
“本宫八月里和你们说关于温昭训的训导之事,要你们短则三两月,多则半年就要见成效,如今有一个多月了,不知上官才人所司之事是否有些进展呢?”武后的眼皮微微抬起,一双丹凤眼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婉儿眼睛,眼波流转间喜怒不定,合欢不禁替婉儿捏了一把冷汗。
婉儿身在其中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着武后的眼睛乃至她妩媚却又雍容的面孔,算来天后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吧,可是她看起来却似乎只是一个三十余岁且保养得宜的贵妇,她的皮肤是不如年轻女子那般粉嫩清透,可却依旧光滑莹润,她的眼眸自然也不是清亮明澈的样子,但是其中的风情凌厉却绝非慧珏柔嘉这样的年轻女子所能相比。岁月没有带走武后周身的光华,反而更添其色,使她愈发的耀眼夺目起来。婉儿似乎被她的目光所鼓励,一字一句道:“温昭训已经识礼了许多,性子也沉静了不少,近两日昭训更是养了一只猫,对它宝贝爱惜得不得了,再不管其他的事了。”
“不能为储君诞育子嗣,静下来修德也是好的,”武后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才人不能说出究竟,只拿一些细枝末节来应付本宫么?”
婉儿一时哑然,她来到东宫本就非为训导宫人,可武后现下这样说,她又不能把那些话说到明面上来辩解,只好沉下心来答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细枝末节绝非全无用处,若一个月就能使温昭训静心,那么两三个月下来,妾身必能达成娘娘所愿。”
武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婉儿沉静的眼睛以及倔强的嘴角,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她祖父当年的影子,武后左手抚摸着右手中指所带的狮负戒指,半响后扬声道:“赏!春天狮子国进贡的那一对狮负戒指不是还应该有一只么,赏给上官才人,”听起来竟是极高兴的样子。
殿中一片讶异之声,曲碧堂在武后身侧却并无惊色,只平静地躬身问道:“娘娘昨天不是打算把戒指赐给杨昭容么?”
武后浑不在意道:“雨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换个赏赐就是了。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一挂合浦明珠制的帘子,你两样一起去取过来。”
“是,娘娘。”
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弄昏了头脑,却也吓得不轻。狮负这种宝石已经不能单纯用名贵来形容了,而是有价无市,记得从前阮孺人想要一颗,英王却告诉她此物宫廷内外至多也不过十颗之数,所以极难弄到。现下武后居然要将狮负赏赐于她,这到底是一种赞赏还是一种危险呢?抑或说武后想借此让自己得罪杨昭容?可拿一颗狮负来算计她一个小丫头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吧?更别说杨昭容也并非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可若只是赏赐,那么她做了什么值得这样的赏赐呢?
“妾身想问娘娘,娘娘何以要对妾身如此重赏呢?”婉儿看着武后含笑的眼睛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既疑惑又紧张,却又带着一丝孩子气。
婉儿此话一出,满殿皆静,几乎已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合欢差点以为婉儿疯了,明明刚才婉儿还有点拘束惊诧,现下却在明目张胆地诘问天后,可合欢却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将目光在婉儿与武后身上游移着,想看出个究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