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见是慈龄,忙敛衽行礼道:“妾身见过张良媛。”
慈龄颔首受礼,步上亭来道:“这么晚了,才人在北苑做什么?”她手里提一盏秋香色梅花宫灯,一头秀发未绾成髻,而是只用一根白纨纹蝶带束起。星光轻撒在她未绾的长发上,映得她的面庞轻灵柔和。
婉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苦笑着道:“妾身在看星星呢。”
“才人觉得星星好看么?”慈龄闻言把目光从婉儿身上转到了亭外的浩瀚星海上。
婉儿看着她暗夜里微微发亮的深邃眼眸,答道:“是啊,星空很好看,不仅好看,还有阴阳五行,国家运数这许多我参不透的天命在里面。”
慈龄既疑惑又喜悦地看向婉儿,不敢置信道:“你也喜欢这些?”
“我虽书读得杂,可这五纬七政之学实在是难以参透,我也只不过是略有兴趣而已。难道良媛竟喜欢这些么?”
慈龄凭栏坐下,缓缓地道:“我从小就好观星望气,倒是对寻常的针黹女工一概不知了。”
婉儿惊道:“我再没有想过能在宫里碰到良媛这样的女子。所谓三垣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今夜天气倒好,不知良媛能否指示于我?”
慈龄问道:“才人可知何谓三垣?”婉儿道:“三垣者,乃是紫微、太微、天市。”
慈龄微一点头,便一一为她指示,指毕道:“星辰的明晦,有时也会干系到社稷的兴亡。”
婉儿问道:“良媛信这些吗?”
“初时相信,后来瞧得久了就知道天上星辰与地上人运无关。我现下不过是瞧着这些有趣,你细看就会发现有许多规律在里面,这一切就好似有生命的一样。”
婉儿长舒一口气道:“我也不肯信这些的,只是有时难免有些心慌,不得不找些缥缈无依之事来安慰自己罢了,既是良媛如此说,我以后便不再想这些事了。”
慈龄用手轻拍阑干,笑道:“人生在世,诸事辛苦,你我都是凡人,许多事情不能看明白,找些寄托也是有的。”
婉儿细细看了天空半晌,只见紫微垣中第一星即太子星晦昧不明,心中纳罕,又料想慈龄亦能看出,便道:“上天已经垂象,只是我们两个不信,所以倒不如不看。”
慈龄与婉儿相视一笑,知道婉儿已经明了,便道:“星象与人运虽无关联,但兴亡有时却有定数,所以世事都无须太放在心上,且行且看也就是了。”
两人静默半晌,婉儿开口道:“这寒衣之夜良媛为何不在承恩殿中观星,而要大老远地跑来北苑?”
“今夜殿下来了,”慈龄语气平静地开口,“温昭训希望我在正殿不要出来,我怕闷,所以答应她出来走走,等他们歇下了再回去。”
“良媛似乎和温昭训相处得很好?”婉儿惊诧于李贤竟还肯见温雪殊,但又只能尽量掩饰起情绪。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温昭训不算难相处,所以举手之劳,我帮便帮了。”
婉儿只觉张良媛为人并非看上去那么冷漠,却听静谧的柏树林里突然传出了几声“喵喵”的叫声,婉儿看时,只见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儿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一跃上了慈龄的膝头。婉儿在慈龄身边坐下,于星光下细看那猫儿,只见它身子不肥不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亲昵地窝在慈龄的怀中,婉儿道:“这就是良媛的猫么?生得真可爱呀。”
慈龄逗弄猫儿的手停了下来,道:“才人不是怕猫么?”
婉儿大窘,硬生生收回要摸那猫儿的手道:“其实我不怕猫,那句话不过是我失态的借口罢了。”
“那么,那天才人何以失态?”慈龄抬眼看她道。
“大约是那天酒杯太滑,亦或是空气太冷,妾身手抖了而已,”婉儿有些紧张地扯谎。
慈龄了然地点头,道:“才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顿了顿她道:“这猫名叫乌云雪,从前我都叫它雪儿的,不过现在怕温昭训多心,所以改作阿云了,”说罢慈龄轻笑了起来。
婉儿只觉得慈龄既细心又良善,品性实在是与她清冷的样子相距甚远,却听她突然道:“刚才在亭外,我似乎听到才人在吟什么诗,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那是哪一篇?”
本来慈龄是极诚恳的语气,可是婉儿却听得面红耳赤,支吾道:“那不过是妾身随意吟着玩的。”说毕有些拘束地看着慈龄。
“是才人自己作的?”慈龄扫了一眼亭中,又看了看夜空道:“果然是‘夜凉星寒’,可惜却无明月映衬,还好才人补写了出来,这样才算一幅完整的秋夜图画啊。”
婉儿见慈龄没有笑自己,不由得松了口气道:“良媛过耳不忘,真是好记性。”
“好的诗文,合该如此对待,”慈龄笑中带着温柔欣赏。
婉儿笑道:“看来往后宜秋宫可以由张良媛来教授了,我与两位姐姐实在是难与良媛比肩啊。”
两人就这样絮絮地聊了半夜,竟都不觉困,至后半夜了方才离开凉亭散了。路过承恩殿时,只见慈龄的宫人在门口都已等得睡着,婉儿没有惊着那宫人,告别了慈龄便脚步轻悄地离开了。
婉儿晨起时只见自己眼下一片乌青,看起来倦怠极了,只得把那铅粉重敷了两层,才勉强把乌青遮住了。
她才出自己的屋门,就看见合欢正向凌霜的屋子走去,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忙上前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凌霜姐姐怎么了?”
合欢凝重道:“凌霜病了。”
入了屋门,只觉温暖如春,芬芳满室。凌霜一向善于调香,加之她又体弱多病,所以她总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又香又暖。麝香盈润了梅花脑与松针所制的香饼,在暖炉中热气的蒸腾下点点沾在婉儿的缃黄色襦裙上,这是凌霜素日最喜欢的香气,可今日这清雅的味道里却夹了丝药香。婉儿心里一急,忙向里走去。只见凌霜拥被坐在床上,脸上微红,精神也有点倦懒,婉儿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手上一片滚烫灼热,又见床边的小几子上放了一个盛过汤药的白瓷碗,端来闻了,便闻到防风紫苏等味。婉儿问道:“姐姐昨夜着了风寒?”
凌霜点点头,“烧了大半夜,现在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估计今日我是去不得了。”
合欢道:“你就安心休息吧,别的事我们来做就好。最近你也不要太劳神了,你看你自从入宫,身子不知道比从前差了多少。”
“不是劳心劳神的缘故,是我自己的身子不大好了。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我只觉得那寒气无处不在,丝丝缕缕地就往我的骨头里钻,”凌霜说到这里声音一顿,不再说下去了。
婉儿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不详的意味,忙打断道:“姐姐别多想,多添些衣服也就好了,”可她心里却知道,昨夜其实不算太冷,凌霜又衣裳厚重,回得最早,这样也能感染风寒的凌霜,身子现在该变得有多么差呢。
婉儿与合欢到了光天殿,果不其然已经晚了。慧珏倒没有为难她们,而是关切问道:“凌才人今日怎么没来?”
合欢面带歉意回道:“凌才人昨夜感染了风寒,今早还没退烧呢,所以没法来向娘娘问安了。”
“不打紧,才人的身子要紧,本宫一会儿便派人去探望她,”慧珏倒是不甚在意。
“多谢娘娘垂爱,”合欢颔首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