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寒衣节黄昏,慧珏在光天殿庭中为官良娣一件一件地焚化冥衣。
炽热的火焰映红了慧珏绝美哀伤的面庞,乌黑的烟迹悠悠地窜上来,她也不躲不避,只是直直地看着那烟火。李贤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时不时地也焚两张纸钱进去,末了他温和劝道:“你也别太过伤心了,当心那烟熏坏了眼睛。”
慧珏答非所问道:“光顺这两年年纪还小,等他再大些,就可以来祭奠官姐姐了。”
“是啊,嫣然看到孩子长得这么好,一定很欣慰,”李贤被触动柔情,伸手将慧珏搀了起来。
慧珏却不看他,目光游离地看向别处,不冷不热道:“张良媛侍奉得还合殿下心意么?”
李贤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他现下没有慧珏清白的证据,心里却实在放不下慧珏的身孕,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此事,不料却在慧珏这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慈龄侍奉得很好,我预备长长久久地都宠幸她,”说着连声音都高了起来。
慧珏似乎已经疲倦极了,微合了双眼道:“咱们别在姐姐面前吵架行么?”
李贤从没见过这样的慧珏,往日不管遇到何种风波,慧珏都永远都是端庄得体且又坦率果决的样子,这是李贤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疲倦。李贤骨子里仍是温柔体贴的男子,加之慧珏还有身孕,于是忙揽过她的身子,俯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我是真的不想和你吵架,所有的人里面我是最不愿意和你吵架的,所有的误会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不管是我误会了你,还是你误会了我,咱们都看在嫣然的面子上,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就当从没发生过好不好?”
慧珏不欲和李贤在众目睽睽之下争辩,可她其实恨极了李贤这种不辨是非只顾维稳的做法,更恨温雪殊在东宫里兴风作浪的样子,她低声向李贤道:“我们去内殿说,这一幕幕我与姐姐的血泪故事我都说与殿下知晓,看看是殿下糊涂,还是妾身在无理取闹。”
内殿的门一下子合上,把两人围在了这不大不小的空间。殿内没有点灯,昏黄的灯光从窗纸上稀微的透了过来,却连对面的人的面庞都看不清楚,李贤道:“你若还要和我说那些陈词滥调,没根没据的东西,我就不听了。”
“这次朴奉仪突发瘾疹,难道殿下还看不清楚么?下手之人一定略通歧黄,慧珏出身世家,去哪里习得这些巫医之术?”
“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许是朴奉仪她自己有宿疾而已。”
“殿下现在倒认为是个巧合么?那么当日呢?为何不信任妾身,而是连夜要把朴奉仪搬走!”
李贤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慧珏继续道:“还有当日官姐姐生产,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大出血,殿下也认为只是巧合,那么这么多的巧合为何只出在殿下的妾侍身上?殿下难道没有想过么?”
李贤幽幽地叹了口气,“慧珏我记得我以前告诉过你,女子还是不要太过咄咄逼人得好。”
“我在咄咄逼人?”慧珏气极反笑,“别人的刀子都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了,殿下竟说我在咄咄逼人?那是不是要官姐姐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殿下才肯信这一切是那个贱人做的?”
李贤大为震惊,“你竟拿嫣然赌咒发誓?为了扳倒雪殊你竟不惜打扰嫣然?”
“妾身只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慧珏的目光霎时雪亮。
李贤身形颓然,扶着身旁的高几坐了下来,缓缓道:“其实不是我偏袒雪殊,而是我始终不愿相信她是那种人,毕竟我与她的初见太让我印象深刻了。嫣然侍奉我最早不假,可她只有温存良善,却无解语才情,这样算来,我最早喜欢的女子竟是雪殊。”李贤轻叹口气,“一会儿我想去看看她,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她,你先好好养胎,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就让你放手去查,去给嫣然一个交代,好不好?”
“好,”慧珏听李贤让步了,声音也柔了下来,“殿下其实是被旧情迷住了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就会发现,阖宫里跟本就没有一个人喜欢她。”
李贤想扳回些面子,道:“谁说的,我瞧张良媛就很喜欢雪殊。”
慧珏一下子笑出声来,“张良媛才入宫多久,怎么能洞烛其奸呢?当时我与官姐姐还不是和她其乐融融的。”顿了顿慧珏又道:“刚刚妾身只不过问了一句张良媛侍奉得好么,怎么殿下就一下子恼了?”她的句尾微微上扬,听起来是极俏皮的语气。
李贤戏谑道:“我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张良媛确实是侍奉得好。”
慧珏扬起手来作势要拍他,却被李贤紧紧握住,再不放开。
宜秋宫里,婉儿三人也于庭中焚化冥衣。婉儿只觉得一双手被烤得火热,几乎没有知觉,她道:“与其祭奠亡人,倒不如让我在母亲身边尽孝片刻,我的父祖我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烧的东西又能有多诚心呢。”
合欢道:“你的身世你自己很少提起,但我们总知道你是出身世家,还有个母亲也在宫里,不像我无父无母的,自记事起就被卖来卖去,就连姓氏都不知道是不是随了我的亲生父母。”
凌霜在她们二人身旁一直没怎么往火里焚东西,听到这儿她敷衍地扔了一摞纸钱进去,道:“我虽有过父母双全的日子,可却连聊胜于无也做不到。他们既然喜欢儿子,又生下我做什么?父母死了以后,兄嫂就更加作践我了,若不是殿下用强权抢了我进来,我还不知道要为他们作仆妇到何年何月呢。”
婉儿看着她消瘦的身形道:“姐姐既然没什么好烧的,就先回屋子里歇着吧,现下虽垫着鹅毛垫子,但那地上到底冷,姐姐又大病刚愈,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凌霜招手让站得远些的宫人过来,搭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却觉得膝盖倏地撕扯血肉般的疼了起来,几乎要站不稳。婉儿忙起身扶住她道:“姐姐快回屋子里拿汤婆子捂一捂膝盖吧。”
送走了凌霜,婉儿颇为担忧道:“凌霜姐姐自从上回病了以后,一直就没大好,贪睡畏寒的,身子竟比从前还不如,这可怎么好?”
合欢摇了摇头道:“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凌霜也算会保养懂节制的了,可是许多事我们到底做不了主。”
这一夜,雪殊正哀戚地替兄长焚化冥衣,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李贤会派人告诉她今晚要来看她,往常就算是她侍寝,也是人去丽正殿,从没有李贤来承恩殿的道理,她顾不得寒衣节这日子吉不吉利,一心扑到了如何留住李贤的事上。
婉儿焚过冥衣,便一个人走到宜春北苑去散散心。宜春北苑位于宜春宫之北,从宜秋宫去北苑承恩殿是必经之所,按理说现在承恩殿应该殿门紧闭,可承恩殿却偏偏开着半扇大门,婉儿不解,却也没放在心上。
婉儿到了北苑看时,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葡萄瑞兽纹方砖路,向一带枫林的深处漫去。在宫灯的照耀下,满树的枫叶已经红透,如醉了的酡颜一般,暗蕴着秋的绮丽。在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凉亭,亭后是一片繁密的柏树林,所以空气中也微有柏枝的幽香。
今夜虽无月光,可却能看到星海璀璨,云丝交缠。夜幕中好像有隐隐流动的细密纹理,星子便一明一灭的点缀其间,婉儿倚着阑干,轻轻吟道:“夜凉水滑空阶冷,明月寒星自去来。”
“谁?”柏树的那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婉儿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见张良媛从柏树后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