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珏诧异地抬起眼眸,“可是母后说这是当年她怀殿下的时候,父皇特地赐给她的,母后总不会撒谎吧?”
李贤将钗子于眼下辗转翻看,半晌后道:“我对这些金银珠玉也不甚了解,看不出个好坏来,但我问你,这一颗玉髓珠子的成色算是顶好的么?”
慧珏失笑道:“这玉髓珠半透明且颜色鲜艳如血肉,红得也算均匀,可玉髓品质再好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才用的饰物,何况这一颗也不算极大,必定不值多少……”慧珏说到这儿仿佛懂了什么,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贤似乎早已猜到,平静道:“这就对了,我母后虽然不喜铺张,但也不过是平素少靡费些金玉,少添做些衣裳罢了,但凡她要打钗子,就必定是赤金镶宝的,殿里的一应陈设也是一样,要不然没有,有了就必得是最好的,所以这钗子想必不是母后的。有件事情你未必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找母后,却听见了她与父皇吵架,父皇说母后收起了他一支钗子,母后却偏偏只装傻,后来父皇说就是那支只是鎏金的,不甚名贵,母后留着它也没什么用的,让母后一定还给他。后来母后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大全了,只记得他俩把蓬莱殿里砸得一片狼藉,最后那钗子还是母后收着也没有还给父皇,现在想来那钗子很有可能就是这一支了。”
慧珏问道:“那后来呢,殿下去了母后没再说什么?”
李贤眼底闪现出痛楚的神色,他只觉心底微微发苦,喉间涩得他说不出话来。李贤沉默了半响,方才开口道:“母后在里面生气我哪敢进去,只能在殿外躲着罢了,过了好久母后派人出来找我,我才进去了,那时候殿里早就打扫干净了,我就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敢提,”说到这里李贤已经释然,只在语气里带一丝无奈,却无刚刚的苦涩了。
慧珏自然知道李贤心里的苦痛,却始终对他与武后之间的心结不能理解,对从小养在膝下的亲生儿子天后何以能如此淡漠呢?那不是讨厌也不是嫌弃,而就是真真正正的冷若冰霜,也正是因为如此,李贤在宫中只与对他偏爱的天皇还算亲近,对备受天后疼爱的两位皇子与太平公主就只是泛泛了,同样也因此他会更喜欢如花解语,如玉生温的温雪殊,而对自己只是相敬如宾,寻常情意了。
慧珏愧于自己的失言,神色柔和了许多,“如此说来这钗子就一定不是如母后所说是父皇赐给她的那么简单,而是很有可能是曾经谁带过,如今却又被母后据为己有了。可母后为什么又要把它赐给我呢,千错万错是我实在不该今日戴它出来,这样也不会有这场灾祸了,”说到最后慧珏便语带歉意起来,倒衬得她此刻美丽的容颜格外温婉动人。
李贤没有想到慧珏开始责怪自己,心里倒有一些不好意思。李贤为着天皇天后这女强男弱的相处之道,一向对嫡妻是敬而远之,且他又疏于男女情事,所以更是很少与慧珏交心。他现在正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身边却只有慧珏对他的心事体贴入微,这一切就好比一页薄刃恰到好处地插进了他的软肋,不深不浅,却严丝合缝。李贤只觉自己的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他看着慧珏的眼睛,像哄小孩似的安慰她道:“父皇不是说没事了么?你就也别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咱们眼下该要好好地把朴奉仪的后事处理了,别让这事有太多不好的影响才是。”
慧珏常常觉得她与李贤之间的感情十分奇怪,他们的亲密或疏远永远只掌握在李贤的手里,李贤对她温柔体贴,她便硬不下心肠来对他冷面,李贤对她淡漠客气,她也软不下这口气来和和气气地与他说话。李贤算不得喜怒无常,但对人到底有些忽冷忽热了。一切只万幸她不曾像雪殊那样一颗心全投在李贤身上,喜也为他,悲也为他,不然李贤这样的性子只会弄得她摇摆不定吧。
蓬莱殿凌烟堂里,武后看着站在自己案前不发一言却神色冷峻的天皇,竟不起身行礼,而是吩咐端月道:“你带人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和陛下说。”
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武后才缓缓地站起,走到天皇身前轻轻替他整理了整理衣领,神色温柔道:“陛下怎么这样风风火火的,瞧这衣领都歪了陛下竟也不觉。”
天皇把目光从武后的脸上转到了她保养得温软丰腴的双手上,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怒气问道:“今天天后是故意的对不对?”
武后对天皇言语中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柔声问他:“陛下刚刚叫我什么?”
天皇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武后也一向用这温言软语化解了不少危机,可天皇今天心中的疑怒却让他失了常性,依旧不依不饶道:“天后不必这么顾左右而言他的,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武后用手指轻柔地替他抿着鬓角,恍若未闻道:“今日是初四,殿下应该召陆御女到紫宸殿侍寝的。”
天皇见武后在和他打太极,心里是又急又气,却只得软下声来道:“媚娘,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事情来吓我了,往后再做这样的决定和我商量商量吧,毕竟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这次这样的欠考虑,我实在是吃不消。”
武后轻轻一笑,住了手道:“婆母的钗子,自然该由儿媳来收着,这有什么问题呢?至于太子妃今日戴着出现在陛下眼前这件事,却不是妾身所能决定的。”
天皇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疲倦地摆摆手道:“这些事往后就不要再提了,太子妃那孩子今日被我迁怒难免是会起疑的,再让她与贤听到真相那还了得?我和太子妃说让她往后好生收着那钗子,我只希望它再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殿下怎么就想得如此简单?”武后恨铁不成钢道:“宫里这悠悠众口,难免就有谁还知道着当年之事,那么贤就也有可能知道,贤知道了,就可能让太子妃故意戴着钗子入宫出现在陛下面前,再对陛下说出这钗是我所赐,那么我让她们婆媳相承的心就会被这毒箭一般的钗子捅七八个血窟窿,也就是陛下现在在质问我的这一切!”武后的声音高了起来,宛如是在真的发怒,以生气李贤对她的不孝,生气天皇对她的不信任。武后素来最擅长的就是先发制人,将优柔寡断天皇引导到自己的思路中,再为自己所用。
天皇将信将疑道:“媚娘你想太多了,贤不会有如此心机的。这是你本身对贤就有偏见,所以才会觉得他是个城府深重的孩子。”
武后转过身背对着天皇,沉痛地合上了双眼道:“我记得陛下立我为后的时候和我说,将来继承皇位的孩子必定是我为陛下生的孩子。可现在贤做了太子,陛下难道还不知足么?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
天皇面上出现歉疚的神色,嘴上却不肯承认,“不管怎么样,贤也流着你们武家的血液,也就和咱们的亲生孩子是一样的。”
武后气极反笑,“那妾身哪天也和哪位皇族宗亲生一个孩子,抱回来让殿下立作太子吧。”
这句话也只有武后敢在天皇面前说,可天皇的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