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的天色随着日光流转,慢慢转为沉闷的藕色。婉儿知道,今晚,最迟明早,京城里就要下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果然,大雪纷纷扬扬地在夜里呼啸了起来,扯絮撒盐似的朦胧天地,婉儿被外面的风雪声搅得心里沉沉的,连半丝睡意也无。如今合欢的心思,凌霜的病痛,慈龄的决绝,太子妃的小产,甚至很久之前太平公主的失望离去,这一切都沉沉地压在婉儿这个才十三岁的女孩子心上,与之相比,李显的嘱托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日晨起,窗外是冬雪初霁,一片晴光,虽隔着一层窗纸,却也白花花的有些刺眼。只听见院子里稀稀落落有几声扫帚划过石板的声音。
婉儿因没睡好,用早饭的时候有些半梦半醒的,故此在听到许燕锦说太平公主来东宫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太子与太子妃昨日并没有吩咐免去今日的问安,因此雪下再大,问安仍是不能少的。
“怎么昨日那样大雪,公主这么早就来了?”婉儿有扫好的路不走,偏偏在平整无暇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地留下一串脚印。
合欢拿她没办法,幸好路上的宫人不多,也就由得她去,“想必是天后娘娘事忙,所以让公主来瞧瞧,其实公主这么小,倒不如让杨昭容她们来。”
婉儿刚要说话,却见她们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承恩殿门口。承恩殿殿门紧闭不说,更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铁锁,沉沉的把殿内殿外隔开。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铁锁过于坚固而无需看守,还是因夜降大雪怕冻坏了人,殿门口一个人都没有,竟不像冷宫而像是已经废弃的宫殿了。
婉儿瞧得出神,奇道:“太子妃竟就这么不闻不问的,由得她们自生自灭么?”
合欢摇了摇头道:“只怕那手炉被打开的时候,温奉仪想自生自灭也不能够了。”
慧珏本就年轻身子好,歇了一夜便精神了许多。她虽未描眉画目,但依旧起身披了一件蜜合色短袄,绾了头发,半倚在床上见了众人。
慧珏微微一笑,依旧是动人心魄,无可指摘的美貌:“实在怨本宫病糊涂了,竟忘了免去你们这两日的问安,昨夜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倒劳烦你们走一趟了。”
纪承徽温柔道:“娘娘身上不爽利,妾身们来侍疾是应该的。”
慧珏听了高兴,道:“现下公主也来了,只是被雪打湿了鞋子和裙摆在偏殿换呢,本宫有公主陪着就是了,你们这两天回自己的殿里烧个炉子喝点酒赏赏雪岂不好么?”慧珏又向合欢道:“只是唐才人要辛苦些,如今本宫不能多劳神,这几天便由你来全权处理东宫事务,过会儿本宫便让他们在偏殿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合欢颔首,此事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婉儿见太子妃没有安排她的训导之事,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公主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么多姐姐都来看皇嫂啊。”
慧珏见她来了,微微欠起身子,示意她坐在自己的床边,笑道:“公主就是要来,也该赶正午的时候来,这一大早的天又冷,离用午膳的时间又远,倘或把公主冻坏了,饿坏了,嫂子可就没法再见母后了。”
“嫕儿来得早倒不是为了贪皇嫂殿里的一口吃的,而是实在是有正事。母后托我来东宫看一看三位才人,”公主说到此处,便转了头看向婉儿与合欢。慧珏闻言脸色突地变了,不知天后在打什么主意。婉儿与合欢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垂了头听公主要说什么。
公主笑盈盈地道:“母后听了最近东宫里的事,生气得很,让本宫来看一看三位才人究竟整日在忙什么?”还未等婉儿她们答话,又听她问道:“听说凌才人最近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所以今早才没来么?”
“是,”合欢颔首,“凌才人实在是病得厉害,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出过门了。”
公主点了点头,了然道:“唐才人还要协理东宫事务,只留上官才人一个人确实是有些看顾不过来。本宫会回去好好地和母后说的。”
婉儿见太平公主为自己解围,向她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可公主却早已转身向着慧珏,婉儿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母后让我和皇嫂说,这东宫里的猫屡屡发狂只怕是有些蹊跷,让你也别一味地宽宏仁善,是该好好地查查了。”
其实慧珏又何尝不想查明真相呢。只是第一次雪殊的猫出事时,她怕细查下去倒为雪殊脱了罪,加之她与朴昭训也只是泛泛,所以没有深究,而是事后派了人盯着雪殊身边人的行踪。这一次她本想好好查一查,谁知张良媛倒把过错一应承担了下来,让她无话可说。况且这次的事故就发生于她的眼前,就算查该从何查起呢?总不能打开那猫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点什么吧。
慧珏因道:“张良媛是母后赐妾,我与你哥哥也不好太为难她,再说这次也实在也没什么好查的,就这么算了罢。”
合欢进来的时候便扫了一眼殿内四周,却没见着那手炉,且闻到殿内焚的是沉水香,无一丝琥珀香的香气,现在又听慧珏如此说,不由得有些着急。她平稳了心情开口道:“娘娘昨日掉了的那个手炉妾身给捡回来了,因着人多,就放在了那妆台上,娘娘可让人收起来了?”
慧珏不以为意,“我只当是谁捡回来的呢,原来是才人。我已经让宫人擦干净收起来了。”
合欢暗道不好,若是这香灰已被倒掉,这琥珀香又该如何被太子妃发现呢。却听婉儿突然开口道:“只怕这蹊跷就在这手炉里呢。”
婉儿一语才出,殿内便陷入了一场让人冷汗涔涔的死寂里,合欢不仅来不及阻拦,甚至和殿内的众人一样,既震惊也沉默。
慧珏回过神来,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才人指的是什么蹊跷?”
婉儿其实也有些害怕,怕自己说不清楚来龙去脉反而连累自己。可是温奉仪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了,时间越长,证据只会越无力,太子妃对这件事的重视也会越低。婉儿只有孤注一掷,赌一把太子妃与温奉仪之间刻骨的仇恨,她平静道:“其实这件事还与妾身脱不了关系。”
慧珏闻言一挑眉,狐疑道:“才人可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妾身不敢,”婉儿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朴昭训生前喜欢用一种叫做琥珀香的香丸,从前在宜秋宫的时候,因为也学些调香,昭训便把这香送了我们几人一点。后来朴昭训出事的时候,凌才人私底下曾和我与唐才人说过,她隐约记得有一种香可以使猫儿狂躁,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琥珀香。本来这件事应该先回了娘娘与殿下的,可是妾身害怕是弄错了,宜秋宫的琥珀香又用完了,只得先去承恩殿,那儿温奉仪有琥珀香,张良媛又养着猫,一下便能见分晓。妾身是好心想帮温奉仪脱罪,谁知温奉仪听了始末之后却说……”婉儿顿了一顿,抬眼看着慧珏。
“温雪殊她说什么?”慧珏已经攥紧了手上的缃黄绡帕,唇色发白。
婉儿斟酌好词句,“奉仪说她的琥珀香也已用完了,便是还有,也绝不会用来为自己洗脱冤屈。因为但凡她仍有此物,必定要用在娘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