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额雁在高空飞翔，风在云际啸鸣。它的四周再没有别的鸟儿飞行，它擦着云彩迅捷而无声地飞翔着。
白额雁从高空往下俯瞰，地面似乎一片黑，只有洼地里还积着些雪。它的上方，成群的黑鸟平平伸展翅膀，像是冻僵在空中似的，一动不动。时不时，不是这只就是那只收拢翅膀，陡然哧溜往下飞，突然对地面发起迅猛袭击，又匆匆返升空中，回归到鸟群。这是一群白嘴鸦。白嘴鸦飞得比大雁慢，所以不久就从它的视野中消失了。
白额雁一直往前飞。它感觉到可以自由飞翔以后，已经飞了好几个小时了。它现在急于要找到跟它同类的白额雁，以便同它们结成一个群体，完成到出生地去栖息的漫长飞行。这将是一次不无险情的飞行。但是这几个钟头飞下来，它始终没在空中看见哪怕一只白额雁。
半年前，它被一个猎人逮住。此刻，它正往那个地方飞去哩！它曾被逮住的那个地方，对它来说是太熟悉了。那里有海。万里越海飞行必须在那里暂憩，在那里稍事歇息。它和其他白额雁、天鹅、野鸭、鹬鸟，以及其他一些海鸟——栖息在海滨的鸟，组成一个长长的鸟阵向远方征飞。就在长途飞行时，它和同类失散了，同自己难舍难分的伴侣——一只公白额雁分离了。说不定，现在它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很快就能重新找到自己那个亲密的伴侣呢。
猎人把它装在一只黑黢黢的袋子里，因此它弄不清是走哪条道被带到彼得堡去的，但是大雁的本能给它指示着可靠的路径。
长久的快速飞行并没有使白额雁感到疲倦，鸟儿是不会想到休憩的。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给它的肺叶灌入了新鲜空气，然后通过气囊似的肺叶将氧输传到全身，甚至于它飞行时，它的骨骼都是不参与动作的。那些推动翅膀呼扇的肌肉，对着肺部气囊一拉一压、一伸一缩，空气就自由地吐吐纳纳、进进出出。大雁飞在高空时与蹲在地面时的呼吸是一样均匀的。能迫使大雁降落地面的，只有饥饿。
白额雁很想吃东西，它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乏力的难受，翅膀的扇动越来越艰难。它开始下降，在低空物色觅食的场所。独个儿觅食是特别危险的。往往钻到水里或在地面觅食时，不容易发现伺机捕捉它的敌人。白额雁四处打量地面，看有没有可以联合起来一同觅食的禽鸟——哪怕只在觅食这会儿暂时结成联盟也好。
往下俯瞰中，它看见了田野、麦苗、树林。时而从地面腾起一群小不点儿云雀，它们的歌声在低空阵阵悠然荡漾。白额雁看到的人、牛、马，全都只是小小的身影在地面慢慢蠕动。
白额雁尽力躲开人和家畜，在树顶上飞。直到现在，它才发现满森林都是一群群的飞鸟，它们在林边集结得特别多。它们在树枝间不断地跳跃，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它们成群结队往前飞，边飞边吱吱喳喳、啁啁啾啾、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色彩斑斓的梅花雀叫得最欢；交喙鸟黄白相间的翅膀激烈地扇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浑身灰色的鸫鸟叽里喳啦不住声地啼啭。
这些鸟，间或哗啦一下成群地从树枝上飞落到地面。它们欢乐地蹦蹦跳跳，敏捷地下嘴啄食。但是，突然像是按照无形的信号一样，一只跟一只飞到树上，又在树枝间继续不停地穿飞。
白额雁因拥有这么些旅伴而高兴，但是它太饿了，饥饿迫使它不能多想关于亲密旅伴的事。它得赶快找个地方，找个既安全又能让自己吃饱的地方。
终于它看到，前面不远的黑土地上，闪着一溜儿水带。这水带不断延伸、延伸。很快，白额雁发现它是一条水域宽广的河流。满涨的河水把矮树的半截儿淹在水中，水面上露出黑树枝和堤岸。白额雁看见水面有许多鸟儿在漂移。心在它胸间通通地狂跳，它简直不敢相信：它一下子就找到这么多同类的白额雁了吗？它放开嗓门响亮地呼唤道：“唝！唝！唝！”
“呷！呷！呷！”响应它的声音从河面传上来。不是，这不是白额雁的声音……这是野鸭的叫唤声。但是它太孤单了，太疲倦了，太饥饿了，所以见到野鸭它也照样非常高兴。不是吗？这些“呷呷呷”叫个不停的野鸭，也总还是它的远亲吧。它们吃的食物同它完全一样，连它们说话的意思，它也多少懂得一点呢。白额雁放缓飞行速度，在空中转了三圈，一圈比一圈慢，接着“呼啦”一声，它沉重的躯体降落在野鸭们身边，溅起一蓬白亮亮的水花。全体野鸭从四面八方向它游来，把它团团围住。“呷呷呷”的叫声在它四周响起：看得出来，野鸭们也为客人的到来而高兴呢。
过了不一会儿，白额雁就从野鸭群中弄到一份食物。它头朝下扎进水里，金黄色的蹼足在水面前后扑动。它从水底下啄上一撮水草和水生动物来，把不能充饥的东西很快从嘴两旁筛滤出来，而把柔软的食物吞下。它的周围，宝蓝色的翅膀时时扇动着，在水里一个接一个地翻着跟斗。
河面上，不是鸟尾就是鸟头，不停地频频闪露。每次都是这样，从水里翻上来那一下，它们都高高扬起头，往四周警惕地扫视一眼。没有一个敌人能在它们毫无知觉中靠近它们：一些鸟扎进水里去觅食时，必有另一些鸟在昂首巡望。只要一声令下，叫大家防备，顷刻间，整群鸟就都“呼啦”一下飞逃开了。
然而，像往常时有发生的那样，意外的灾难骤然降临了。一只野鸭，刚发现一只大苍鹰的翅膀在丛林上空忽闪了一下，就已经被大苍鹰抓走了。“呷”一声惨叫传来，瞬间整群野鸭都惊飞了起来。大苍鹰的袭击太迅猛了，野鸭们根本来不及弄清危险从何方骤降。大家一下四散开去。白额雁钻到一棵矮树下面，野鸭们眨眼间钻入了水下，却有一只飞向空中。这大苍鹰要逮的，就是这只向空中飞起的野鸭。它呼一下冲到一棵矮树上空，猛烈撞击了一下这只飞起的野鸭。鸭毛在空中飞旋、飘荡，然后徐徐落向水面。
这时，大苍鹰已抓着被它撞死的猎物，飞得很远了。白额雁透过矮树枝看大河对岸，看到大苍鹰把死鸭带上悬崖，叼出野鸭的脏腑，褪掉羽毛，大口大口地享用美餐。白额雁环顾了一眼四周，野鸭一只也不见了。吓得魂不附体的野鸭们，全钻到了矮树下，久久不敢从保护它们的屏障中游出来。
大苍鹰此时已经用完了它的午餐，在地上反复擦拭它的钩钩嘴，接着把胸间和双翅上在撞击时弄乱了的羽毛抚平，然后，它缩起一条腿，再缩起另一条腿，往前慢悠悠地走了两步。它那长着凶残弯钩嘴的头，徐徐转动着，时而转向这边，时而转向那边，凶光逼人的大眼无动于衷地打量着四周。
这大苍鹰是善于在空中飞翔的巨鹰，应该叫“大隼”，是猛禽中最为勇猛的一类。大苍鹰比白额雁个儿小，比乌鸦大不了多少，可是它只消瞅白额雁一眼，白额雁心里就满是难以抑制的恐惧感，顿时魂不附体。这不是因为白额雁胆小，而是因为大苍鹰一到空中就力大无穷，甚至个儿比它大得多的鹭鸶和野鹅，在空中只要一碰到它，就活不成了。大苍鹰在地面、水面从不招惹鸟们的，只有那些没经验的幼鹰才会在低空撞击鸟儿以猎取食物。鹰在低空袭击鸟儿，弄得不好就可能猛一下撞到地面而碎裂胸骨猝然身亡。成年大鹰攻击鸟儿都是采用高空埋伏的办法，呼一下，出其不意，把它看中的猎物先吓个半死，然后从上方石块似的砸向猎物。
幸好白额雁并没有一时慌乱中贸然向天空冲飞。要不然，鹰在野鸭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它是只雁，那时，它可就难逃鹰的利爪了。现在鹰肚腹正饱，任何鸟靠近它，它都懒得理会。它猎杀禽鸟只是在它饥肠辘辘的时候。
野鸭一只接一只从自己躲避的地方游出来。大苍鹰看着它们，却并不动心。它黑糊糊结实的身形，那宽阔的胸脯，就像钉在了岩石上，一动不动。当它立定不动的时候，人们就很难把它跟周围的石块和土团分辨清楚。它的背部、它翅膀的羽毛和灰条花纹的胸脯、肚皮、尾巴同旁边的黑褐色叶岩惊人相似。只是它肩胛下方亮亮的白块，像淡颜色的石子似的，很是显眼。
当野鸭从四面八方游出来，它们就仿佛按照号令行事，一下子从水面飞起，冲向天空，“呷呷呷”叫嚷着，从大苍鹰头上飞掠而过。鹰把头歪向一边，无动于衷地望着它们飞向远方。
大苍鹰跟着野鸭飞，已经飞了好几天了，它饿了就猎一只野鸭果腹。它跟野鸭一样，现在向北方的出生地飞去。它吃饱了，就让野鸭先飞。一旦饿了，胃就提醒它快快追上野鸭群。这样，它一路上从不缺吃的。这会儿，它在下面冷眼观望飞去的野鸭们，样子看上去无动于衷，其实它把鸭群飞行的方向全往记在心里了。忽然，两星凶火在它眼里闪亮。它一下挺直身子，双目注视天空，原来它发现了野鸭群里有一只雁。这可是它难得的好猎物呀。于是，毫不犯疑的白额雁便注定要遭殃了——它被这个冷酷、凶残的追捕者盯上了。白额雁尽管也有一对快捷的翅膀，也有一个尖利的喙，但这两样都不能使它避免被追捕者袭击和残杀的厄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