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夜谭随录》卷三。小说通过冯勰之口,揭示了封建官场的黑暗及小人物的悲哀。
华亭汪瑾[1],年五十馀,潦倒都门[2],未离席帽[3],颇倦[4]。值秋风起[5],鲈脍兴思[6],买舟南下。候放闸,泊武城故县之西[7]。日薄暮[8],方苦岑寂[9],蓦见一小奚奴[10],汗走而至,投一刺曰[11]:“家主人冯二官奉谒。”阅名纸[12],称乡眷晚生冯勰[13]。素昧平生[14],自分老而贫[15],至亲良友,交臂且不相识[16],那复有强来亲近者?疑其错误,璧不受[17],奴曰:“老翁非松江汪姓耶[18]?”曰:“然。”曰:“然则不错也。”遂驰去。
俄而冯至,鲜衣新帽,年约三旬[19],揖让登舟[20],执礼甚谦谨[21],以潞礐四端为贺[22]。自称:“山西人,将之扬州就一相识为上官桥巡检者[23]。知兄归松江,愿附便舟,未知肯容纳否?”汪察其人朴厚,许之,冯拜谢。奴乃携被[24],委诸船舱[25]。夜间相叙,汪曰:“兄西人[26],弟南人,何为称乡眷也?”冯曰:“祖贯松江[27],鼎革后[28],入籍汾阳[29],名纸称乡眷,不忘本也。”汪曰:“胡为不仕[30],负此壮年[31]?”
冯曰:“是有命焉[32],不可强致。行贿累万矣[33],终无成就。初甚抑郁,后遂释然。盖转念才如袜线[34],拆之无寸长。仕必尸位[35],如曰为贫而仕,则弟固富于资者。于彼于此,一无足取,故甘为布衣耳[36]。兄不见江东独步之王文度乎[37]?苟守志不出,则弱冠重名[38],当终身不隳[39],何至倒置手板[40],贻诮后人[41]?”汪叹曰:“兄言是也,贿且不官,况无金行赂如弟者,欲不弃掷,得乎?”冯曰:“贿赂行而无门可入,非世路之难,正皇朝景运之隆,英才用世之秋也[42]。故行贿非难其人,受贿之难其人也;非行贿受贿之难其人,惟不受贿之难其人也。世之衰也,一变而为请托[43],更变而为贿赂[44],寒畯之士遗于野矣[45],厮役之贱升于朝矣[46]。廉介者黜[47],贪墨者进矣[48]。甚之,臣赂其君,崔烈博司徒矣[49];君贿其臣,子明从封禅矣[50]。习俗移人[51],贤者不免,下焉者又何冀乎[52]?兄际盛世[53],而不见用[54],命也,与贫何尤焉[55]?”汪深佩其言,牢愁顿减[56]。自是朝夕晤对,相得益欢[57]。
[1]华亭:原为三国吴陆逊封邑,唐天宝十载割昆山海盐嘉兴地置华亭县,以地有华亭谷而名。历代因之,公元1914年改淞江县,属江苏省。
[2]潦倒:蹉跎失意,形容衰颓。
[3]席帽:以藤蓆为骨架编成的帽,取其轻便,相当于后来之笠。此句说他贫困。
[4]倦游:泛指生活漂泊潦倒。
[5]值:遇。
[6]鲈脍(lúkuài)兴思:意谓怀念故乡。《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便归。”鲈脍:以鲈鱼作的脍。
[7]泊:停船靠岸。武城:县名。属山东省。战国时赵邑,赵平原君胜封东武城,即此。汉置东武城县,属清河郡。晋太康中去“东”字。
[8]薄暮:接近日落,傍晚。
[9]岑(cén)寂:冷清,寂寞。
[10]蓦:突然。奚奴:本指女奴,后通称男女奴仆为“奚奴”。
[11]刺:名贴。
[12]名纸:名片。古代发明纸以前,削竹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或称“名刺”。后改用纸书,称“名纸”。
[13]乡眷:乡里。晚生:旧时官场上后辈对前辈的自谦之称。
[14]素昧平生:从来都不相识。昧:不了解。平生:平素。
[15]分(fèn):认为。
[16]交臂:两人以臂相交。形容对面。
[17]璧:人有馈赠,不受而还之曰“璧”。这里指退还名片。
[18]淞江:府,县名。元至元十五年,改原华亭府为淞江府,治所在华亭县。清属江苏省。公元1914年,改华亭县为淞江县,仍属江苏省。今属上海市。
[19]三旬:三十岁。
[20]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
[21]执礼:指对人的礼节。
[22]潞礐四端:潞州(今山西长治)产的丝织品四匹。
[23]巡检:官名。明清时,凡镇市、关隘、距县城远的大抵设巡检分治,为县令的属官。
[24](pú)被:以包袱裹束衣被。
[25]委:放置。
[26]兄:此用于同辈相称。
[27]贯:原籍世代居住之处。
[28]鼎革:指改朝换代或重大的改革。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这句指明清易代。
[29]汾阳:县名。今山西汾阳县。
[30]胡为:为何,何故。不仕:不做官。仕:做官。
[31]负:辜负。壮年:古时以三十岁为壮,称三四十岁壮盛时期为“壮年”。
[32]有命:命中注定。
[33]行贿:贿赂。
[34]袜线:宋·孙光宪《北梦琐言五》载:“韩昭仕蜀,……粗有文章,至于琴、棋、书、算、射法悉皆涉猎,以止承恩于后主。时有朝士李台暇曰:‘韩八座事艺如拆袜线,无一条长。’”后因谓艺多而无一精者为“袜线”。
[35]尸位:如尸之居位,只受享祭而不做事。
[36]布衣:庶人之服。也作为平民的代称。
[37]江东独步:晋王坦之,字文度,弱冠有重名,时人为之语曰:“江东独步王文度。”
[38]弱冠:古时男子二十成人,初加冠,体还未壮,故称“弱。后泛称年少为弱冠”。
[39]隳(huī):毁坏。
[40]手板:即笏。古代官吏上朝或谒见上司时所执,备记事用。
[41]贻:遗留。诮(qiào):责备、嘲骂
[42]秋:犹年。
[43]请托:私相嘱托。
[44]更:再,又。
[45]寒畯(jùn):出身寒微而才能俊出的人。畯:通“俊”。
[46]厮役:干粗杂活的奴仆。后泛指为人驱使的奴仆。
[47]廉介者黜(chù):清廉不苟取者被贬。黜:贬,废免。
[48]贪墨:贪财好贿。墨:不洁之称。
[49]崔烈:东汉名士。灵帝时榜卖官爵,崔烈出钱五百万,得司徒(丞相),声誉大减。论者嫌其铜臭。
[50]子明:冯奉世,字子明,西汉潞人。宣帝时持节使大宛,威震西域。宣帝下议封奉世。封禅(shàn):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山上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自秦汉以后,封建王朝都把封禅作为国家大典。
[51]移:改变。
[52]冀:希望。
[53]际:适当其时。
[54]见用:被任用。见:被,表被动。
[55]尤:罪过,过失。
[56]顿:即时,顿时。
[57]相得:相互投合。
一日,舟次淮安[1],值仲秋之望[2],汪市酒邀冯赏月。酣饮间[3],冯忽把盏叹曰[4]:“华亭鹤唳,可复闻乎[5]?”汪不以为意,因问:“贵友官巡检,官况料必清苦[6],数千里就之,莫徒劳往返否?”冯不应,良久乃停杯[7],惨然曰:“旬日来[8],感兄遇我厚,屡欲以诚告,恐骇听闻,用兹隐忍[9]。今承下询,实难默然。上官桥巡检陈某,虽朋友,实仇雠也[10]。十三年前,弟贩布千捆之苏州,路经茌平[11],与陈同一逆旅[12]。会大雨[13],留行,陈与同舍客呼卢一日夜[14],一败涂地,囊橐尽倾[15],尚负百馀金[16],无可措置[17],大为同舍客所窘辱。弟怜之,如数代偿,事乃已。复以二十金赠其行,彼时陈感荷之言[18],报复之意[19],一若粉骨縻肌[20],亦所甚甘者。既而与弟谋,家有老亲,无以养,志欲援例捐一杂职[21],苦无囊可解,公仗义者,能假五百金任权子母[22],苟得缺[23],必不相负。弟方喜其能爱人以德,慨然诺之。彼时亦太鲁莽,竟不立券[24]。越五年,予重入都门[25],闻其得缺扬州,尚未领凭,侨寓宣武门外[26]。急往访之,辞以他出。再四往候,甫得一见[27]。而相见又甚冷淡倨傲[28]。”汪闻至此,不禁裂眦曰[29]:“人心叵测至此乎[30]?”冯曰:“非人心叵测也,乃吾辈心太实,口太真,以君子待小人。未闻有中山狼之事故也[31]?”汪曰:“然,诚如兄言。时亦受此气懑久矣[32]。此种人,弟宜索其所负,绝交而已矣。”冯曰:“弟之转念,讵不若是哉?乃问及欠项[33],不特不承[34],且出恶言。弟愤怒时,与之争论。所以然者[35],不恨失财,恨其人之负心太甚也。岂意其行如鬼蜮[36],毒甚蜂趸,买嘱坊正[37],执送官司,无券可伸,官不加察,遂致瘠死他乡[38],首丘莫正[39],讼之阴府[40],已计追偿。幸兄携之入扬[41],得泄愤于彼,必报德于兄,结草衔环[42],敢忘异日[43]!”汪闻之,悚然曰:“然则兄其鬼耶?”冯曰:“然,试于灯前月下验之,可知矣。”汪验之无影,大惧,对席枯坐[44],面色如灰。冯慰之曰:“兄勿怖,感戴且无既[45],岂为兄害者?”
良久,汪稍定,然兢兢与处,如背有芒[46]。及抵扬,冯悯然曰:“从此别矣。虽然,吾闻为浮图者[47],必合其奸。知兄与太守有旧,明日希往过之[48],乘间一白弟冤[49],无使负心奴盗清白名,以欺世人也。”言讫,再拜辞行,汪亦恻然送之,指小奚奴谓曰:“此小奚人亦鬼耶?”冯曰:“身且为鬼,安能役人,此亦于冥中以五千钱所买者[50],亦兄之乡里,南门外市袜人李四之子也。”既去,汪心中始安。汪性谨默[51],始终未泄于人,故舟人咸不知之。
翌日,谒太守,留饮,正款洽间[52],忽报上官桥陈巡检,于夜间暴疾死矣。太守愕然曰:“矍铄翁那得便亡[53]?”汪叹曰:“幽冥之理[54],岂其妄哉!”为述所遇于太守,太守瞠目咋舌者久之[55]。陈死无家可归,太守为具棺衾[56],瘗诸义冢[57],计其宦囊约千金[58],恨其人不良,倾囊赠汪,曰:“吾为冯勰报怨,以报德也。”汪初不受,以太守理直,乃受之,归而小康[59]。询诸乡人,有识李四者,本回民[60],果有一子,年十五,于二年前病死矣。质其形貌[61],正与冯奴同。第不识冥中为何人所居以货之也[62]。
兰岩曰:负心人卒遭惨报,固无足惜。第冯生索命,托言访友[63],为官者,慎勿致此等打抽风人来也[64]。
[1]次:止,停留。淮安:府名。治所在山阳县。公元1914年废府,改山阳县为淮安县。
[2]仲秋之望:指农历八月十五。仲秋,农历八月。仲,指其身在秋季的中间。望,月圆之时,常指农历每月十五日。
[3]酣饮:畅饮。
[4]把盏:举杯劝饮。
[5]“华亭鹤唳(lì)”两句:语出《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机)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机于吴亡入洛以前,与弟陆云常游于华亭墅中。”后常以“华亭鹤唳”为遇害前感慨生平之词。
[6]官况:居官的景况。
[7]良久:很久。
[8]旬日:十天。
[9]用兹:因此。
[10]仇雠(chóu):仇人。雠:仇敌。
[11]茌平:县名。今属山东省。明清皆属东昌府。
[12]逆旅:客舍。招待宾客之处。
[13]会:恰巧,适逢。
[14]呼卢:古时一种赌博。又叫“樗蒲”、“五木”。削木为子,共五个,一子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五子都黑,叫“卢”,得头彩。掷子时,高声大喊希望得到全黑,所以叫“呼卢”。
[15]囊橐(nánɡtuò):囊、橐都是用来盛东西的。小曰“囊”,大曰“橐”。这里指钱袋。
[16]负:亏欠。
[17]措置:处理。“无可措置”是说没有办法搞到钱。
[18]感荷:感谢。
[19]报复:古时报恩、报怨都称报复。文中指报恩。
[20]粉骨縻(mǐ)肌:即粉身碎骨。縻:无。
[21]援例:引用成例。
[22]假:借。权子母:以资本经营或借贷生息。重币为“母”,轻币为“子”。
[23]得缺:获得空缺。缺:空缺,指官位。
[24]立券:立契据。券:契据。古代的券常分为两半,各执其一作为凭证。
[25]予:我。同“余”。
[26]侨寓:侨居。侨:寄居异地。
[27]甫:才,方。
[28]倨(jù)傲:傲慢自大。倨:傲慢。
[29]裂眦:形容极其愤怒的神态。眦:眼眶。
[30]叵(pǒ)测:不可测。多作贬义用。
[31]中山狼之事故:明朝马中锡撰《中山狼传》,写东郭先生救狼后,狼恩将仇报的故事。
[32]气懑(mèn):心里愤怒。
[33]欠项:亏欠的款目。项:种类,款目。
[34]特:但,只。
[35]所以然者:之所以这样。
[36]鬼蜮(yù):指阴险害人的人。蜮:古代传说一种能含沙射影使人发病的毒物。
[37]买嘱:收买嘱托。坊正:管理街坊的小吏。
[38]瘠(jí)死他乡:因病客死他乡。瘠:疾疫。
[39]首丘:《礼·檀弓上》:“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必首丘,仁也。”因称不忘故土或死后改葬故乡为“首丘”。
[40]阴府:阴曹地府。
[41]幸:希望。
[42]结草衔环:意谓知恩必报。结草:《左传·宣公十五年》载,魏武子病时嘱其子魏颗,一定要让其爱妾改嫁;病危时又嘱以此妾殉葬。武子死后,魏颗遵照前嘱让她改嫁了。后来魏颗与秦力士杜回交战,见一老人结草绊倒杜回,使其得胜。夜间梦见那位老人来说,他是所嫁妾的父亲,以此来报答魏颗未让其女殉葬的恩惠。后遂以“结草”代指报恩。衔环:神话传说黄雀报恩故事。汉杨宝年九岁,至华阴山,内一黄雀为鸱枭所搏坠地。宝取归,置巾箱中,饲以黄花,百馀日,毛羽成,乃飞去。其夜有黄衣童子向宝曰:“吾西王母使者,蒙君拯救,实感仁恩。今赠白环四枚,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公,一如此环。”
[43]异日:他日。
[44]枯坐:干坐。
[45]感戴:感激爱戴。
[46]如背有芒:比喻惶恐不安。同“芒刺在背”。芒:草尖。
[47]浮图:指塔。
[48]过:此指拜访。
[49]乘间(jiàn):趁空。白:禀告,陈述。
[50]冥中:阴间。
[51]谨默:谨慎少言。
[52]款洽(qià):亲切,融洽。
[53]矍铄(juéshuò):老而勇健。便亡:立即死亡。
[54]幽冥:旧称“地下”,“阴间”。
[55]瞠(chēnɡ)目咋(zé)舌:形容惊惧,不敢说话或说不出话来。瞠目:张目直视。咋舌:咬舌。
[56]棺衾:棺材和覆盖死尸的单被。
[57]瘗(yì):埋葬。义冢:掩埋无主尸体的公墓。
[58]宦囊:指做官所得的财物。
[59]小康:经济较宽裕,可以不愁温饱。
[60]回民:回族人。
[61]质:质问,询问。
[62]第:但,且。居:囤积财货,待机出售以获利。
[63]托言:假托……的名义。
[64]打抽风:即“打秋风”。旧称拉关系借口求财曰“打秋风”。
在封建统治者的专制统治下,大兴文字狱。人们很难随意表达自己的理想、愿望,于是人们常常采用非人间的形式隐晦曲折地表达出来,这实际上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抗争手段。因此在众多的鬼怪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谴责贪官污吏的、讥讽人情冷暖的、嘲笑世风淡薄的等等。
鬼怪作品是人和社会的一面镜子。鬼怪形象便于寄托作者的情思,作者把人和社会的本质对象化在鬼怪之中,使人们在这些作品中能够观照自身,也观照人间社会。
体现在本篇小说中,作者借冯勰之口,讲述了“世之衰也,一变而为请托,更变而为贿赂,寒之士遗于野矣,厮役之贱升于朝矣。廉介者黜,贪墨者进”的黑暗现实以及他“心太实,口太真,以君子待小人”,终致“瘠死他乡,首丘莫正”的不幸遭遇,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世风的刻薄及人情的冷淡。作者对冯勰的遭遇寄以同情,对黑暗的社会现实予以揭露,显示了作者身为满族作家的正义精神和过人胆魄。
文末作者安排了陈某暴死、汪某小康的结局,让人从善恶自有报应的道德呼唤中稍稍感到一丝慰藉。然而正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建立在一个具有如此虚幻、偶然色彩的支点之上,我们最终会意识到冯勰的冤仇得报毕竟只是一种善良的幻想,或者说是承担一种反讽的功能。因此凡有理性的读者,都不会满足于作品所虚构的圆满结局。掩卷之后,仍然会为以冯勰为代表的普通老百姓的沉哀剧痛、惨淡无告的人生遭际而心情沉重,难以释怀。
(孙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