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夜谭随录》卷四。写了宋生与两名花妖缠绵悱恻的情感悲剧。
商丘宋文学[1],客禹航,僦居湖干[2]。薜荔衣墙[3],苔茸毯砌,地极幽僻。柴门面湖。夏秋之间,莲花最盛。宋性故爱莲[4],有诗百首咏之。
会夏日[5],倚门纵目[6];见二女郎,操艇子来采莲[7]。一衣红,一衣紫,姿态甚美,而衣红者尤艳绝。次日复至。大约申来酉去[8],比日皆然[9]。宋初不敢问,后以其频,渐相熟识。因诘之曰[10]:“荡舟亦属险举,采莲不为急务[11],何不惮烦[12]?”女笑而不答。宋复以言挑之曰[13]:“蜗居在望[14],何不一过吃茶?”女复不应,但促回棹[15]。紫衣女转舣船近岸[16],曰:“彼既强来作东道主[17],即一往过临,看其将何以逆客[18]。”宋大喜,踊跃为导[19]。
宋固独处[20],唯一佣奴服役,见之疑讶,问:“那得致此丽人?”宋绐之曰[21]:“家中姊妹也,来此见访,万勿泄言外人,致增酬酢[22]。”奴唯唯而去,但司庖厨[23],无暇旁及。二女相顾而笑。紫衣女曰:“谁谓书痴诚悫[24],矢口虚妄,尚须思索耶?”宋亦笑,于是狎昵殊甚[25]。询及姓氏里居[26],红衣女曰:“儿名藕花,小婢名菱花,家在湖上不远,土著也[27]。”是夕遂留与乱。
鸡鸣则欲言别,宋因挽之。女愀然良久[28],乃谓宋曰:“荷君雅爱[29],讵忍一刻暌隔[30],特势有所不能耳[31]。知君达者[32],必不为怪,请以实告。儿辈非人,实花妖也。君苟不弃[33],祈至湖上,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34],即其下有菱花一簇,可并移归[35]。勿伤其寸根片叶,置诸盆中,养以湖水,勿畜犬扰,勿接恶客[36],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宋且惊且喜,谨志之,遂纵之去。
[1]商丘:县名。在今河南商丘县附近。商时都城,名亳。明嘉靖二十四年改为商丘县。
[2]僦(jiù)居:租赁房舍。
[3]薜荔:木本植物。又名“木莲”,“木馒头”。茎蔓生,花小,隐于花托中。
[4]性:人的本性,天性。
[5]会:恰巧,适逢。
[6]纵目:放眼远望。
[7]操:执持,拿着。这里指划船。艇(tǐnɡ)子:轻便小船。
[8]申:十二支第九位,十五时至十七时为申时。酉:十二支第十位,十七时至十九时为酉时。
[9]比日:连日。
[10]诘:问。
[11]急务:急须办理的事务。
[12]惮烦:怕麻烦。惮:畏惧。
[13]挑:挑动,打动。
[14]蜗居:犹蜗舍。喻居室极狭小,用为谦词。
[15]但:只是。促:催促。棹(zhào):船的代称。
[16]舣(yǐ)船:船泊岸边。
[17]东道主:春秋时晋秦合兵围郑,郑文公使烛之武说秦穆公以解围,曰:“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供其乏困,君亦无所害。”按郑在秦东,可随时供应往来的秦使节的所缺,故称“东道主”。后泛称主人。
[18]逆客:迎客。逆:迎。
[19]踊跃:欢欣奋起。
[20]固:本来,原来。
[21]绐:欺骗。
[22]酬酢(zuò):主客相互敬酒。主酌以敬宾曰“献”,宾还答曰“酢”,主复答敬曰“酬”。这里指应酬客人。
[23]司:主持,掌管。庖(páo)厨:厨房。
[24]诚悫(què):真诚,朴实。悫:朴实,谨慎。
[25]狎昵:亲昵。
[26]里居:谓比户相连列里而居。
[27]土著:世代定居于一地。后也称世代居住在本地的人为“土著”。
[28]愀(qiǎo)然:忧惧的样子。
[29]荷:承蒙。雅爱:甚爱。雅:甚,很。
[30]讵:岂,难道。暌(kuí)隔:分隔,离散。
[31]特:但,只。势:形势,情势。
[32]达:通达事理。
[33]苟:假使,如果。
[34]芙蕖:荷花的别名。
[35]并:一起,一同。
[36]恶客:不怀好意的客人。
旭日始旦[1],即荡小舟,遍阅花中[2],果有一茎,红俪朝霞[3],香逾冰麝[4],大亦倍于凡品[5]。更验其下[6],有菱花迥异。即出重赏募渔人[7],并泥移归,培植巨瓮中。闭门谢客,终日卧坐其侧。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8],万虑纷然。
至第四日,闷而午睡,觉耳畔有拖裙声,视之,则二女已至榻前矣。相见惊喜。藕花曰:“蒙君滋养,感深五内[9]。第资质脆弱[10],不任劳瘁[11],故数日苏息[12],不能动履。至君寂寞,诚不自安。”宋曰:“但得长聚首,何妨暂违颜?鲰生年来[13],如穷波斯,落落不称意[14],今得与二卿为偶,虽死不恨。”女曰:“君此心真堪心感,但能终守不渝[15],则怀与安虽败名,诚非无益于性命也。且名者,实之宾也。轻鸥泛水,起灭须臾[16],苟不行乐及时,纵活百年,如蜉蝣朝菌耳[17]。即如儿辈,去千顷之广[18],而就一勺之多[19],辞镜湖之深[20],而居瓦缶之浅[21],非不知犹鱼游釜中,燕巢幕上[22],其安危夭寿,天壤之悬殊也,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23]。”因贻宋诗曰[24]:“弹指韶光易老[25],瞥眼初阳又曛[26]。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自此,三人如形影之随,不离跬步[27]。二女极相恤[28],衣服履舄易着[29],不分尔我[30]。
一日,宋他出,二友过访,不值[31]。见盆中菱花秀异,采之而去。日暮宋归,藕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32]:“君不怜而救之,儿岂忍独生?”宋大恸,问何术以救之,女曰:“但培其根,每清晨为诵‘观音咒’九九遍,明年此际,可以再生矣。”宋如所教,至心持咒,时以湖泥培养,日夜不辍[33]。次年复出。菱花忽至,虽觉瘦生,而姿态愈艳,相见悲喜交集,各叙间阔[34],刺刺不休[35]。宋自得二芳,精神发越,形气清爽,读书一过,辄能默诵[36]。
[1]旭日:初出的太阳。旦:天明,早晨。
[2]遍阅:全面观览。
[3]俪:偕,并。
[4]麝(shè):麝香的简称,也泛指香气。
[5]凡品:平常的种类。
[6]更:再,又。
[7]募:征集,招募。
[8]冥想:沉思。
[9]五内:五脏。
[10]资质:谓天资,禀赋等。
[11]劳瘁:忧劳憔悴。
[12]苏息:休养生息。
[13]鲰(zhòu)生:自谦之词。犹小生。
[14]落落:孤独貌。
[15]渝:变更,违背。
[16]须臾:片刻。
[17]蜉蝣(fúyóu)朝菌:喻生命极其短暂。蜉蝣:虫名。有数种。体细狭,独虫长数分,四翅,后翅甚小,腹部末端有长尾须两条。寿命短者数小时,长者六七日。朝菌:菌类植物,朝生暮死。
[18]去:离开。千顷:意谓面积很大。顷:地积单位。
[19]就:趋向,接近。一勺:意谓面积很小。
[20]镜湖:湖名。后汉永和五年,太守马臻于会稽、山阴两县界,筑塘蓄水,隄塘周三百一十里,溉田九千顷,以水平如镜名“镜湖”。
[21]瓦缶:小口大腹的瓦器。
[22]鱼游釜(fǔ)中,燕巢幕上:比喻入境极危。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而将军鱼游于鼎沸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23]孑(jié)生:孤单地生存。
[24]贻:赠送。
[25]弹指:一弹指的省略语。极言时间的短暂。韶光:犹韶景。谓美好时光。
[26]瞥眼:转眼之间。曛:落日,黄昏时。
[27]跬(kuǐ)步:半步。
[28]相恤:互相顾惜。
[29]衣服履舄(xì)易着:意谓换着穿衣服和鞋。履舄:鞋,单底的叫“履”,复底的叫“舄”。易:交换。
[30]不分尔我:不分你我。尔:你。
[31]不值:不相遇。值:相遇。
[32]被创:被伤害。
[33]辍(chuò):停,中止。
[34]间(jiàn)阔:犹久别。
[35]刺刺:多言。
[36]辄:总是。
又一年隆冬大雪,盆水一夜寒冱[1]。二芳不至,宋独居萧然,不测何故[2],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3]。倏忽春尽夏来[4],藕花独至,形容憔悴,愁苦不胜[5]。宋拥置膝上,为之拭泪整鬓,问:“何为孱弱至此[6]?菱花安在,不与偕来[7]?”女泣曰:“尚忆菱妹耶?已作冻鬼,隔年矣。儿亦不耐严寒,虽苦不死,而奄奄一息,不久亦将辞人世,与君永诀矣。”宋一恸几绝,思之不置。赖藕花相伴,不至哀死。但藕花日渐瘠羸[8],宋又忧之,延医调治[9]。医一见失志[10],诊其脉又甚异人,漫留药一刀圭[11],志其门径而去[12]。虽去而日伺于门,冀其一面。
适宋又他出[13],是日薄暮[14],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丰姿绰约[15],与湖莲争妍。医不复能耐,突前抱持之,藕花骇而逸[16],纵身湖中。医慌持其足,足拍然而折。视之,藕一段耳,始知其妖幻。急告宋,宋大痛恨,趋湖上哭之[17],深恨医之选事[18],欲鸣诸官,佣奴劝阻曰:“明明妖异,虽之官,庸得理乎[19]?”宋乃止。翌日,仍至湖上哭之。见一莲花浮水面,断藕犹存。痛哭抱归,种于盆,越宿即萎[20]。乃具棺衾[21],葬之湖上,作《芙蓉诔》以吊之。遂髡缁为比丘[22],云游不知所终[23]。
兰岩曰: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无分别耳。弱体柔肢,珍惜之且恐不胜,那当此庸医恶客,叠加损折哉?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也[24]。
[1]寒冱(hù):寒冷凝冻。
[2]不测:猜不到。
[3]潜祈默祷:暗中默默祈祷。潜:暗中。
[4]倏忽:疾速。这句说时间过得很快。
[5]不胜:经不起。
[6]孱(chán)弱:衰弱。
[7]偕:共同,一起。
[8]瘠罹(jíléi):瘦弱。
[9]延:引进,接进。
[10]失志:糊涂。这句说医生被藕花之美惊呆了。
[11]漫:随意。刀圭: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也代指药物。
[12]志其门径而去:记住宋生家的道路和门户后离开。
[13]适:恰好。
[14]薄暮:接近日落,傍晚。
[15]绰(chuò)约:柔美貌。
[16]逸:逃跑。
[17]趋:跑,疾走。
[18]选事:自求任事。此指多事。
[19]庸:岂,难道。
[20]越宿(xiù):过了一晚上。宿:隔夜。
[21]棺衾:棺材和覆盖死尸的单被。
[22]髡缁(kūnzī):剃去头发,身穿黑布之衣。意谓出家。比丘:佛教指出家修行的男僧。
[23]云游:喻行踪不定。终:结局。
[24]信不诬:的确不是骗人的。信:的确。诬:欺骗。
爱情是中外文学永恒的主题,本文以其凄美的结局给人的心灵一种深深的震憾。
男主人公一出场,作者就交待了他“性故爱莲,有诗百首咏之”。爱莲象征他内心的高洁,咏莲百首则显示他对莲的执著,这一切都为他后来的行为埋下了伏笔。其后作者以主人公爱莲——养莲,偶遇花妖——痛失花妖为线索,详写了他对花妖无微不至的呵护、刻骨铭心的思念,以及在花妖死后出家云游不知所终,刻画了主人公痴情的一面。
另外,小说一波三折,描写了花妖命运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花妖的不幸遭遇,象征着她们所拥有的那一份清丽幽雅之美,在滔滔浊世并不能得到珍惜和包容。值得注意的是,文中藕花、菱花与恶客、庸医是两类以对立面出现的象征性的角色。前者虽是花妖,但高洁善良,如傲然不群的君子一样,决不被俗人们轻慢玩弄;后者披着人的外衣却内心污浊,象征着毁灭美好事物的恶的力量。
本文作者擅长于心理刻画,精微细腻的心理描写蕴含了人物丰富的思想感情和复杂矛盾的心理变化,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如文中描写男主人公“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万虑纷然”。及“独居萧然,不测何故,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把一个痴心男子失魂落魄的情绪,传神地勾画了出来。
作者在男主人公与花妖情感纠葛的描写里,寄托了美好事物被无情扼杀的切肤之痛。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起落沉浮。片刻之间,似乎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况味,令人百感交集。
(孙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