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老学究家的路不算远,张群和三个学生有说有笑一同前往。梁锋告诉他,老先生叫陈柄仁,教了一辈子书,但是学生都不怎么样,没一个有功名,不过大家倒还都尊敬他。他平时总是板着脸,很少看到笑意。
四个人说着,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湖西村。因为是第一次拜访,张群还特意让学生从学馆背了半小袋米过来。
老学究家住在村子最东面,三间草屋,很是破旧,用竹篱笆围了一圈算是院墙。一个老妪正在菜地里干活,见有人上门,便停下观看。
“奶奶,这是我们新来的教书先生,想见见老先生。”
“是新先生来了,快到屋里坐去。”
她领着众人进了门,屋里陈设极是简单,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个板凳,一张床还有个破柜子,其他都是一些破烂的杂物。
老学究正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了,微微睁开了眼。
“是梁锋啊,你怎么有时间来的,最近书都看了吗?”老人委实病得不轻,说话都有气无力。
“老先生,学馆的新先生来看你了。”
“什么?教书的新先生来了,快扶我起来。”老人突然来了精神,情绪很激动,挣扎着要起来,梁锋连忙把他扶起来倚坐在墙边。
“晚生张群,特来拜见老丈。”
“哎呀!张公子,何德何能敢劳烦你大驾,真是高抬老朽了。快坐下,快坐下。”
几个人都坐到了床前,开始闲谈起来,老学究将张群上下打量了个遍。
“张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正是大好时光,却为何愿到到这石湖学馆来教书。”
“晚生乃沛县人氏,因逃避灾祸来到这长安县,多亏县令秦大人收留,安排到这石湖乡学馆教书。说来还要感激秦大人一番好意。”
“原来是县令大人安排,真乃我石湖乡之福气,这下学生们终于可以再去读书了,我这桩心事此番也可了了。只是苦了你张公子,要在这不毛之地受罪,老朽实在于心不忍。”
“老丈哪里话,既然蒙受秦大人厚爱,自当用心尽力教书,岂敢畏惧条件艰苦。况且老丈你在此教了一辈子书,从无半点怨言,实乃晚生学习之榜样啊!”
“唉!我是舍不得这帮孩子啊!他们自小便生活在这穷苦之地,好歹要读书搏个功名,方能改变这一生之命运,可惜老朽才疏学浅,至今也未能如愿,只恨自己误人子弟啊!”
说完竟老泪纵横,接着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张群觉得这老学究既可怜又可爱,自古老师都是以学生为荣,如果自己的学生中了举人、进士,或者考上了北大、清华,那老师的面子上自然最为光彩,逢人亦可夸耀一番,传扬出去更是美谈佳话。
可面前这位辛苦一生居然没有培养出一个得意门生,说出来确实有点悲催,不知是能力有所欠缺,还是教育方法不当。不过听其说话之乎者也,全是俗套,大体能猜得出是那种思想僵化,循规蹈矩之人。
“老丈切莫悲伤,功名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可尽力,不能强求,就不要再自责了。”
张群实在不忍心看老人如此伤心,所以也只能说些个模棱两可之话来宽慰他,谁知竟然起了作用,他果然不再掉泪。
“公子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也许是命中注定,天意如此吧!”
古代人喜欢把成败得失与天意联系在一起,特别是遭受挫折之人更愿意相信天意。这当然是他们推卸责任最好的办法,因为所谓天意,顾名思义就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都跟我过不去,失败肯定是必然的,这么一想心里自然会好受许多。
“老丈,你在家安心养病,这学馆的事就不必操心了。我现在和学生们相处很好,大家都彼此相熟了。”
“公子,我观你心思缜密,胸有城府,定是大才之人,这学生由你教足可放心。只是乡间孩童一往调皮散漫惯了,很难约束,你不可姑息任之,当严加管教,恩威并重才是。”
这老学究真有意思,啃了一辈子死猪头,到现在还不松口,竟然把自己失败的原因当作经验拿来教训别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倒南墙不回头。
“老丈所言极是,晚生谨记在心。”
张群只是敷衍他,不想再听他唠唠叨叨。
“公子,这些学生都交与你了,我已是命在旦夕之人,诚希望你能将他们培养成人,莫辜负我一番心意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学究虽是啰嗦,但言语恳切,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了。
“老丈,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们,这些孩子都很聪明,假以时日,定有成就。”
“明年的院试将近,不知结果将如何,倘若真能考上个把秀才,我虽死也无憾了。你们几个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发奋读书,刻苦求学,也为我争些个气,不枉师生一场。”
“老先生,您的话,学生记住了。”
时间差不多了,张群向老人告别。
“老丈,如果没有别的事,晚生告退了。”
“等一下,公子,老朽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交与你。”
老人指着屋角的破柜子对老妪说:“老婆子,把柜子里面那个包拿出来。”
老妪将柜子打开,从里面抱出一个用白布包了好几层的包裹,放到老学究面前。
老学究小心地将白布一层一层打开,最后完全暴露在大家面前。那是整整齐齐的一堆书,保存地非常完好,看得出这是他极其珍爱之物。
他轻轻地抚摸着这些书,就好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脸上还露出了少有的得意之情。
“公子,这是老朽用一生积攒下来的钱买的书,虽然不多,但也弥足珍贵,老朽将他视为自己的命根子。此生虽潦倒失意,所幸有这些书相伴,现在将这些书悉数托付给你,它们总该有了自己的归宿。”
“老丈万万不可,此乃你穷尽一生所求之物,怎可这般轻易送与我。”
“公子莫要推辞,宝剑赠英雄,此书只有在你处才能发挥作用,老朽也曾想窥探一二,怎奈天资浅薄,终不得要义。以公子之心智聪慧,必能破除难题,直达要害啊!”
“老丈,这书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公子,你要像对待自己的命一样去爱护它,人可以死,书一定要传下去。”
张群真的有点疑惑了,这里面都是什么书呢?该不会又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吧?不过应该不是,老学究花了那么多钱收集到的,不可能是这些普通的书。他无儿无女,这些书放在这儿,早晚得散失,自己这段时间正缺书看,干脆就收下吧!
“如此,那就多谢老丈了。”
张群让梁锋把书重新包好,然后用布条捆严实了,放到了一边。
“老丈,你好好保重身体,晚生一定牢记重托。”
“公子,老朽风中残烛,不足挂念,该交代的事我已交代完了,你自去吧!”说完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行人出了篱笆门,径自往回走,当然话题还是绕不开老学究。
“先生,老先生真的很奇怪,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就买了这些个书,不知这书中有什么宝贝,竟让他如此看重。”
“梁锋,你想多了,哪有什么宝贝?因为他是老学究嘛,所以当然喜欢收藏些古书之类的,这样才显得有学问、有书香气,除此之外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深意。”
“不过先生,我认为他送给你书是真心的。老先生这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挺可怜的。”
“看得出他对你们这帮学生期望还是很大的,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主要意思还是在你们身上。明年如果再考不上,我看他真的会死不瞑目。所以大家现在就得抓紧了,时间不等人,必须极早动手。”
“先生,我看老先生这病情恐怕熬不到明年的院试了。奶奶告诉我,为了买书他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奶奶要卖掉一部分书给他治病,却被他大骂一顿,说人死了不要紧,千万不要动这些书。”
“这老学究看来还真是个书痴啊!竟然为了书连命都不要了。”
张群觉得不可理解,不住地发出感叹。
吃过午饭,简单地睡了一觉,下午因为没有课,可以比较自由地安排时间。
院子里那片蔬菜已经长势喜人了。
绿油油的小青菜一棵挨一棵拥挤地排列着,像一个个戴着钢盔的战士;黄瓜已经开出了花,绿色的藤蔓把篱障爬了个遍;萝卜也还很小,但是土壤中已经藏不住它们肥胖的身躯,红彤彤的小肚子已经露出来了。
就是虫子太多了,菜叶上被它们啃出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洞,看着挺气人的。张群俯下身子去捉那些躲在菜叶下的青色虫子,抓住一条就用脚踩死,一边踩一边还自言自语“叫你吃,统统格杀勿论。”
他想着如果喂几只鸡就好了,鸡最喜欢吃这些青虫子,而且还能下蛋,岂不一举两得。
更多的时候他会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心绪随着那流云缓缓而动,“去留无意,闲看天上云卷云舒。”这样的心境也只有在此刻才能真正拥有。
“挺好,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他嘟囔了一句,然后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