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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轻衣溅泪

这顾门宴,分明用泼天的富贵、千万句奉承,织成了顾倩兮眼角眉梢的烂漫春花。

从宴上出来,已经是子夜时分。

刘盈一身狼狈,连眼中最后一丝光彩都已褪去。

——身心损尽,精疲力竭。

诸人退避三舍,隐约的流言入耳,她木得已经失去了反驳的气力。那几个被她驳过面子的官家公子,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顾倩兮温柔地看着自己,只那美目中,偶尔流转的一点冷芒,比言语更伤人。

刘盈抿着唇,低头木木地走。

在诸公子恣意欢笑中,华盖马车终于载着那些鄙夷,辘辘离去。

世界清静下来了。

她停在马车前,眼见小狮子还在和顾家小姐有说有笑,她低头只当不见。

秋风瑟瑟,吹得人身冷心更冷。

她坐在地上,双臂怀着膝,茫然若失地盯着地面。一片落叶飘落,掉在她的肩上。拈起叶,对着朦胧的一点儿微光去看枯叶。不待仔细看清,一抬眼,竟撞见宁王宛如暗夜火焰的晶瞳。

不等说话,人被拽了起来,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火辣辣的锐痛,刺得她耳中嗡嗡作响,撕裂耳膜似的痛。

宁王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暗沉一如墨洗的夜空,听不出半点情绪。

“本王交代你的事,你忘得倒是彻底。”他脸上的神色,看不清。她抿紧唇,顾不得嘴角那丝破裂似的痛,又听他骂:“招蜂引蝶,素来女子天性。本王算是明白了,教坊出来的,就是这样的货色!”

语气轻鄙,刘盈连理都懒得理了。

这神色,彻底激怒了宁王殿下。

她苍白的双唇,赫然被封住。

宁王的动作不大,吻得却粗暴得有些可怕。千般羞辱后,他舔尽她留在自己唇间的气息,低沉冷峻地笑了起来,“你就是这么做他的夫子吗?果然****得很!本王问你,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此句何解?”

她抹去宁王残留的气息,沉默。

宁王赫然一个巴掌,狠狠抽在她的脸颊。他双目爆射出凶狠的光芒,“说!”大力袭来,她的脸登时肿成了个馒头。

她浑然不觉疼痛,吞掉嘴角溢出的鲜血,整个人在夜色中,犹如立风之竹,透着凛凛孤傲。

许久,才听她的声音淡漠响起,犹如寒针般刺了出来。

“我的事,与王爷无关。”

“三日之内,本王要做顾倩兮的入幕之宾,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盈孤零零立在寒风中。

也不知站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比一世纪的时间还要漫长。

那么久了,小狮子还在和顾倩兮在说话。一眉一眼,极尽温柔。她心中锐痛,分不清是寒风入体,催动施药时吞入的毒素,还是怎的,一阵阵窒人的铁腥儿味道从喉间喷涌而上,她尝到一口口的甜腥。

刘盈苦笑,今晚莫是要将自己所有的血都掏空吗?

那她明儿个用什么给胡荼的药作引?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抬头,小狮子正站在刘盈身前。少年挺秀如竹的身影,宛如破天而出的寒剑,透着文秀的冷戾。他清光似的两片薄唇扯出一个清雅的笑,温和道:“夫子到底是夫子,一转眼,又勾上了哪家的公子?”

话含针,语带刺。

分明和宁王刚才对她的羞辱,重叠在一起。

刘盈陡地抬头,却见小狮子神色清清冷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转眼竟换了副面貌:“这么晚的天,先回去就是了,何必等我?”语意怜惜,说不出的温柔。

一切恍入初见。

似又回到那****回到云胡府的瞬间。

刘盈眼中有泪,抿紧了唇。

小狮子温柔地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车里,搓着双掌为她暖着冰凉的脸蛋和手心。

他的气息那么近,近在咫尺。

刘盈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呆呆看着他,只觉自己在做梦。

她的胡荼,她的小狮子,又回来了吗?

熏香袅袅,一室尨茸,触目迷离。就听着辘辘的马车划过石板,发出空寂的响动。

刘盈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可小狮子的掌心却滚烫得有些异常。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还没反应,就被胡荼一把揽在怀里,他抱得那么紧,勒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小狮子的嗓音混着呼吸,烫热了她的耳根。

“夫子,我要……”少年男子急促粗哑的话音消失在覆来的双唇上,刘盈的脸刹那红透,耳边压抑的呼吸,在马车中那么清晰。落入耳中,就宛如夔皮制成的大鼓,一下下,敲得她心口禁不住“咚咚”震响。

那样的惊讶,饱胀了心口,满满的几乎要溢破胸腔。

小狮子的动作有些急促,根本顾不得她的心情。

说到底,到底是她欢喜的少年。

刘盈被他搓揉过的地方,都似有火在燃烧。心尖融化,激荡,颤栗,不一会儿,掌心就沁了一手粘腻。辣过之后,又浮上尖锐的刺痛,宛如燃着一团猎猎火苗,眼见他拿捏的地方越来越羞人,她脑海陡然一片空白。

她想躲闪,小狮子不给她躲闪的空间。

势如破竹,裂帛声响。衣衫褪尽,颠簸马车中,轻衣似此起彼伏绽开牡丹。高悬的灯花一个晃动,炸开薄媚火花,清泪溅起。此景旖旎,似晓烟杨柳杏花浅。春意浓时,如半溪流水落花红。

小狮子粗暴地压上她,纠缠的两人,似藤似蛇。

一阵刺痛中,刘盈眼中赫然泪光闪动。她被他沉沉压在身下,任由他摆布。不知痛了多久,半眯半张的烟眸里,才渐渐映出小狮子清美面容。他没有看自己,那双乌亮的眼眸似笼着浓浓氤氲,美不可方物。

她咬紧牙关,惊鸿一瞥中,但见他一腔****宛如嵯峨十二危峰萦绕的蒙茸流云,转瞬便能掐出潋滟春水。

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刘盈是痛醒的,浑身散架似的酸软。

一伸手,身畔席下一枕寒凉,凌乱的衣衫揉成了破布,胡乱丢在角落,似在提醒她师徒背伦的天谴。

她抿紧唇,苦笑,刘盈,看着吧,报应来了。你喜欢的那个少年,终于露出尖锐的爪牙,以决绝的姿态毁了一切。

耳中,恍惚一片歌舞升平,似有人言,“不用说裙带,便是下衫都解了,也不见她发狂。”所有人惊愕过后,轰然大笑。清冷冷的少年嗓音,如毒刺一般,狠狠扎在心中,痛得她捂紧心口,呼吸狠狠窒下。

傍晚,繁城似锦。

街景一角,霞光铺上,但见人群接踵摩肩、熙熙攘攘。市廛繁华,四处有水粉胭脂、泥塑、珠簪、玉器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公子,一见您就是识货的,瞧着翡翠烟鼻儿,多精致呀……”

“姑娘,买盒水粉吧,瞧这水色,都是新出的茉莉花合的粉,可香呢!”随处可见小贩们堆积着满脸笑容,口粲莲花,拉拢来客。

这是晚景,与别地不同,天封的晚景来得总是格外热闹。

顾门宴的逸闻已经传遍了小城,不管是哪个朝代的百姓,他们总是最容易回忆、也是最容易遗忘的一群人。

昨天,他们可能会记得你带给大家的荣耀。

可是今天,当乌黑的墨汁泼上来时,他们会迅速忘记你曾经做过的一切,抓着你错误的小辫子,然后翻来覆去地鄙夷唾弃你。

刘盈从街巷走过,听见许多人在背后议论着顾门宴上的事情。人群中,也或许间杂了几个看她不顺眼的家伙,特地大声地说,大声哄笑。那些笑声,如针尖一般刺在心头。她加快脚步,如一只穿行闹市的黑猫,快步穿过人群熙攘的市廛。

不理会那些尖锐言辞,不理会所有鄙夷唾弃。

天封那么大,不知走了多久,她走到一个荒废的巷口。

这是个废弃的街巷,破落的宅子红漆剥落。

血红的天光从云层中穿透,洒落大地,照耀着这一方空旷冷寂的巷子,颇有几分铁骨峥嵘,黄沙扑卷的凄然惨烈。

分明是个废院。

推开柴门,却发现院落外的一处青石很干净,不生青苔,不染尘埃。

青石边,是个土馒头——插了个木头便当做碑,上面连字都看不清。一个破角的盘上,却偏偏供着几个点了红的大馒头。三支净香还没燃尽,袅袅腾上白烟,更衬得院落说不出的荒凉。

刘盈眼中露出一丝喜悦,摊开掌,袖中抖落一枚木牌。

当木牌闪现在眼前时,风势倏然一变,分明仿如无人的院落,竟然有一哀婉箫声,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箫声沉冷,似泠泠冬夜寒冰水。

哀乐低回,如塞外秋空孤雁徊。

那奏乐者的骨子里有一种痛,故而虽音律偏颇,却依然能让人感怀动容。

刘盈捏紧木牌,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终于寻对了地方。

好半天,箫声停了下来。

似从地底,忽然传来个低沉的嗓音,戾声问:“小姑娘,你手上的牌子,能否拿给老夫看看?”周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死气。声音其实并不可怕,可眨眼那么一瞬间,院落中似垂下千万条挽联,这般诡异,任谁都会被吓到。

若是有胆小的,恐怕都要魂飞魄散。

刘盈根本没料到挽联出现得这么诡异,心中也是一悸。

窝在土馒头中的东西,不知是人是鬼,见她不说话,于是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小姑娘,你知这牌子,唤作什么吗?”

见刘盈不答,那诡异的声音哈哈大笑,自问自答起来。

“无常勾魂幡,阴府绝命牌。这就是绝命牌呐!”

“知道为什啥叫绝命牌么?这东西向来埋在地底,见不得光,取的是千年棺木所造。一般棺木,被黄泉水浸泡一番,烂了、腐了,臭了,独这木头质地如铁,任它黄泉来回地侵、反复地蚀,照样硬实。”

“你一定想问,这么阴邪的东西,哪儿来的吧,哈哈。”

“曾经有那么一对兄弟,端地是荣华富贵不享,偏偏做起了盗墓的营生。”

“按了西丘的律例,盗墓的,流放、斩首、绞刑!掘到了椁室,刨了人家的祖坟,连棺材都不放过,多缺德呀!可这兄弟当年糊涂,哪儿管那么多事儿,见这铁似的棺木,劈了,拿出来做成了牌子。”

“这么阴损的牌子,搁哪儿都遭不了好。”

“后来,果然呀,天谴来了!西丘灭了,东夏朝起了。”

“绝命牌这玩意,百年前就该没了,东夏客家杀人可是毫不含糊。一刀下去,喀嚓,一个脑袋就落下去了。那么多的脑袋,都是读书人的脑袋。骨溜溜地滚了一地。那兄弟的父叔侄儿,通通是读书人!读书人呐!”

“死了,通通都死了!报应来了!”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声音,时高时低,猖狂大笑,笑声那么厉,似从阴间钻出的厉鬼,倾泻出数不清的怨毒与恨意。大风赫然卷起,吹动层层叠叠的挽联,泼墨似的字迹,潦草未干,此时在雪白的挽联上,狰狞似鬼魅,纷纷撩动。

刘盈一手粘腻汗滴,一步步后退。

前,风云变涌,草木尽伏,卷起惊天沙砾。

退,墨迹似狰狞鬼脸,赫然一回头,敲在她的脑门,惊得她心中一瑟。

惊鸿一瞥中,但见挽联之上,龙飞凤舞,勾角繁复,赫然是西丘文写作的一副副挽联。

悉数人名——

申伯凖!

申仲嬴!

申叔乕!

申季仁!

申楽!

申隽!

申嵘!

申晟!

……

一目十行,挽联上恁多的名字,竟然全部申姓。

那些字写得潦草凌乱,若非精通熟练西丘文字,根本看不出内容。

她终于记得申老先生在教她时,为何要让她一字一句记得飞快而清晰。

无他,因为老头儿知道,教她西丘文,总有与东夏兵戎相见的一天。若有一日,她看不清这么快速拂动的挽联上的名字,根本不知这阵法名字,势必要陷入险境。

当日,在她最疲惫,背到西丘文的最后一字时。

老头儿已预料到官兵来袭的后事,当日的话,此时在刘盈耳中,分外清晰地响起,“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东夏皇族,施行的分明是人之道。

申嚜如此,她刘家也是!

申家一门数十口人,老女老少仆,稍识墨水的,纷纷断头散魂。

就是因东夏文化便是能支起一个王朝,却容不得前朝文化的施行。于是,任你是灿烂的文明,即便已是烛在风中,也纷纷被砍去,砍了同化或者复兴的一切可能。

这就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她刘家一门三口,和申家纷纷做了东夏皇朝的牺牲品!

就在她心思电转间,天空中忽然撒下无数的冥币,说话的老者声音冷厉,似带了几分哭腔,尖锐叫道:“一物易一物,老夫用银子换,换你手中的牌子!拿来,拿来!”最后二字,似金石撞击。

夕阳渐渐沉下,暮色四合,天色阴沉起来。

那些冥币,在秋空中,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掩了刘盈的眼,几不辨路。

挽联骤然连在一起,有了刀锋锐意。

从冥币中飞出一支闪闪铁莲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攻刘盈面门而来。

刘盈高声道,“老先生,我不要你的银子,这牌子送你,拿去就是!”那声音如一道雪亮的光芒,揭开层叠的迷雾。她手中的牌子,赫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穿破层层挽联,飞了出去。

她整个人,也不见如何动作,足下一稳,轻易接住疾射而来的暗器。

“嗖嗖”风声中,挽联再次层层叠叠舞动起来。

只听那老儿又道:“老夫要这牌子,连你的命。”

傍晚的冥币越发泛滥,那场冥币降下的大雪中,刘盈不辨路,失了途。眼前一切,似扭曲的山路,恍恍惚惚,虚虚实实。

刘盈闭上眼,知道这是厉害的阵法,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能破它。她道:“老先生,你好不讲理。你要牌子,我送你便是。我与你无冤无仇,这第一面,话没说两句,你竟要取我姓名,是何道理?”

“盗了个绝命牌,就想闯我的土馒头,还和老夫说道理!老夫没道理与你废话!”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凶厉鬼气,越来越近,尖锐的刀锋,眼见就要割断刘盈的脖子。就在这时,她身子陡地一矮,忽地出招。

只见从她袖里忽地无数的寒芒散出,似天女散花疾射而来。

那鬼影猝不及防,来不及思索,慌忙疾退数步。

一个飘忽的影子,竟是以雷霆之势,赫然霹碎无数疾掠来的寒芒。

老头儿“哎呦”一声,似是中招。

刘盈原没打算伤他,听见这么一声,连忙张眼。

这一张眼,眼前挽联赫然布成了虚实莫测的阵法,眼前似有山石陡然。又似有无数黑衣人影疾杀而来。尖锐的匕首刺在手臂,赫然喷出无数鲜血。

有一个声音冰冷阴沉地响起,似毒蛇攀上手臂,勒紧了脖子。

那声音也不大,却似蛇一般,先是缠绕,紧接着,陡是一个大力,震得她魂飞魄散,失了心魄。

那声音道——

“汝无手谕,禁往天封!”

“汝执迷不悟,触我律法,不要命么!”

先是威吓,再是动手。

“杀!”赫然一声巨吼,声势穿云裂石,随着每一个“杀”声落下,她都似身上重重挨了一刀。无数个影杀近在咫尺。

记忆深处,最可怕的记忆浮了上来,她冷汗淋漓,目眦俱裂,从心底深处涌上的深浓的恐惧,终于似暗夜般蜂拥而来,逼得她头痛欲裂。

“啊……”女子惨烈的叫声,在挽联布成的阵法中,尖锐响起。

老头儿眼中露出一丝冷笑,“小娃娃,迷魂阵的滋味不错吧。”

层层叠叠的挽联,依然在拂动。

上面的墨迹,尚未干涸。

分明寻常的挽联,却威势赫赫。

对刘盈言,乱刀砍下,浑身鲜血淋漓,那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往天封来之前,她就一直害怕,害怕再次经历那一切。

就在刘盈沉浸在过往,痛不欲生时,那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提着刀,悄无声息地来了,只需一个刹那,他立刻就能砍下刘盈的脑袋。

杀戮让他兴奋得老脸通红。

闪亮亮的大刀,重重举起,还不等落下,老头儿兴奋的神情,赫然凝成了冰雪。

原应该陷入回忆中的刘盈,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刘盈仿佛在一刹那,立刻脱离那深不见底的噩梦,手指如飞,分花拂柳,迅速寻到他的穴道点了下去。老头当即动弹不得,只能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刘盈。

刘盈的眼神清冷而淡漠,透着一丝伤感。

只听她淡淡道:“老先生不错,这么厉害的迷魂阵,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你到底是谁?”

“这绝命牌很有意思。普天之下,不过几枚,却能敲开黄泉门。我原不知黄泉门在哪儿,怎么敲,直到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黄泉门不需要敲,只要亮出牌子,自然会有人来接引。可是老先生开黄泉,接引来客的方式,实在有些吓人。”

“小妖女,你想怎样?”

刘盈“啪”地一下解开他的穴道,冷声道:“老先生的厉害,在于盗墓时用命换来的奇门遁甲。这些,我也会。申先生说,‘家兄性疑,不喜生人,不惹上还好,倘若撞上,谈什么道义叙什么旧都是假的,破了八门绝命阵,才够资格下黄泉’。”

这里的“下黄泉”,并非是指真正的下黄泉。

只是因为申嚜有一个兄长,自称黄泉老人。

得了黄泉老人的眼缘,才能与他对话商议……

这句话,刘盈终是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找老头问事,自然不好得罪得彻底。

曾经,她把救出申嚜的希望,放在胡荼身上,放在宁王身上。

她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总以为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可以达成不能完成的心愿。

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求助别人的同时,等于把自己的尊严放在足下践踏,尝到了血腥,尝到了痛的滋味,她这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够依靠。就算要依靠,也要有一副好眼力,寻准了人,借来可自由使用的力量。

那么多年,她一直在小狮子的保护中,一直在云胡府中,她几乎失去了尖锐的爪牙,几乎忘记在十四岁以前,她从来是只靠自己!

申老先生在官兵捉走他时,塞在手中的就是绝命牌。她一直没有想明白,木牌和老先生到底有怎样的干系,直到宁王拿给她同样的木牌。她无意中打听出这木牌的来历,这才想出申嚜交给她木牌,恐怕只是一种信物。

她不知道木牌在什么时候,可以充当信物。

她拼命回忆申老先生教自己西丘文,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想起申嚜说过,自己曾有一个兄长,住在铁狮子胡同,性子孤僻古怪又多疑。

她费尽一切,终于打听到申先生的兄长,就是这位黄泉老人。

听闻刘盈的话,老头儿眼神中赫然绽出凛冽寒芒,一眨不眨盯着刘盈,似要把她看穿成个窟窿。

刘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他看。

“你就是申嚜那老东西教出的徒弟刘盈?”

“正是。”

“火把节上,你与顾家的小妞斗得你死我活,倒是挺出风头嘛!”老头儿看了她许久,终是不阴不阳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老先生见笑了。”

“坊间传闻,你半柱香写了三十四首诗。”黄泉老人轻飘飘这么一句,刘盈心口咯噔一声,已经猜出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果然,听见老人沙哑的嗓音说,“这么厉害,不如再写一次给老夫看看。”

刘盈不说话,一连许久都没出声。

就听着院落中大风呼啸,挽联不时被拂动,层层叠叠,老人在挽联中,似已成了雕塑。

许久,才见刘盈扯了扯唇角,淡淡道:“老先生既然已经猜出我写不得那些,何必来出我的丑。”

“你不写,我怎么知道你写不得?”

“燃一炷香是半个时辰,半柱香就是两刻。一首诗最少二十个字,总写五言绝句也没那么多句子,势必也有长的,二十八、四十、五十六字……算上换宣纸的时间,再算上磨墨的时间,三到六个弹指,我顶多写六十个字。”

她一点也不隐瞒,竟然直接分析起当日火把节上,自己露出的破绽。

黄泉老人哈哈大笑,立刻道:“没错,半柱香,正常人就算松烟早就磨好了,宣纸也有人帮忙换上,顶多也只能写出三十四首诗。老夫是个实在人,自认灭门之后,寒窗苦读,也算小有才识。可老夫试了许多次,也不过堪堪能写出那么多的字,你莫非真有生花妙笔?”

“我与老先生一样,只是个正常人。”

“可你做了不正常的事,我想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你若真个是申嚜老头儿的徒弟,真个是刘盈,那么你一定能解答老夫的疑惑。”

说了这么多,说到底,黄泉老人还是不信刘盈的身份。

刘盈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这个漏洞,原本不该被人发现,而唯一最有可能发现的就是顾倩兮。可是顾倩兮当日只忙着想句子,也忽略了这个漏洞。

天封百姓也不会那么闲,真的拿纸去做这个试验。

除非是心思缜密,极了解自己的人——最后的一种可能,也就只有像黄泉老人这样多疑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老人,如果不说出原委,老头儿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的确是刘盈,于是索性坦坦荡荡道:“刘盈没有生花妙笔,也不是什么才华卓绝之辈,如果真的和顾小姐堂堂正正比吟诗……”

“如何?”老头儿被吊上了胃口,眼巴巴望着刘盈。

刘盈轻描淡写吐出了两字,“我输。”

“可火把节上,你确实赢了。”这点是老头儿最不明白的地方,这她自己也承认了赢顾倩兮不是靠的才华。

“我有一炷香的时间去想我到底要吟出什么样的诗句,自然能赢了顾小姐。”

“你那时候分明在写……”

“没错,我当时,写的是东夏草书。我自幼学习文字,自然对草书、行书、楷书都烂熟于胸。东夏的草书,看起来和西丘文有点相似,但毕竟不同。因为这点相似,东夏百姓都不敢学东夏草书,害怕东夏官兵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人去。学习草书的人少,自然认识草书的人也就不多。即便有,也只能认识潦草几个简单的字。”

这个解释,简直是惊得黄泉老人连下巴都合不上了。

他支吾数声,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于是,你当晚写的全部是草书。”

“没错,我写的是草书。”

“你赌天封没人认识这些字!”

“事实上,我赌赢了,不是吗。当四十一首诗,被拿到老法师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那一个时辰内,我想到的那些诗句,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念出来了。他们录入成普通的小楷,自然认为我胜过了顾家小姐。”

刘盈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一件小聪明,小计谋。

可黄泉老人却忍不住佩服起她缜密的心思。

——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做出这样一个赌注,把自己的名声通通压下,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问题,还干系到胆识。

寻常人,便是给她创造了机会,也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压上这么一柱赌。

这女娃儿,看似普普通通,浑然无害。

可是她懂得利用最恰当的时间,用最有效的方法,不管是大智慧还是小聪明,都能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的能力,精密计算好一切,玩一场豪赌。

不管她是不是申嚜的学生,黄泉老人是非常欢喜她的性子。

干盗墓这一行,讲究的不仅是眼力,也是智慧和胆识。

偏偏,刘盈极有天赋。

大约是人老了,也没那些争强好斗的心思。黄泉老人此时看着刘盈,只觉一个好秧苗,越看越欢喜,笑眯眯道:“小姑娘,你想不想学盗墓?”

“我为何要盗墓?”

“这天下的财宝,再多多不过地下的。你若是与我学了盗墓的本事,从此金银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富贵荣华手到擒来。”

“就像您这样?”

一句话,宛如最尖锐的毒刺,刺得黄泉老人陡然从一阵心痛,终年窝在地底,自称是黄泉老人,你当他愿意与尸虫为伍吗?是人总有几分虚荣,谁不想高头大马,春风如意走天封?谁不想金罗绸缎,仆侍如云妾成群?

然而,便是有金山银海,他也享用不得。

自西丘亡国,东夏官员杀尽了他申家人口,却终于回忆起还放走了一对兄弟。

对申家人,杀无赦。

他没有申嚜的好运气,只有蜗居在地底。

老人目光赫然阴毒下来,看着刘盈,浑没了先前的和善模样。他说,“你与老夫不同。”丢出的一句话,冰冰冷冷,似带着透骨的寒风。

刘盈并不在意,只缓声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却知道人情这东西,欠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喜欢欠人情。可是的确是欠了申老夫子的人情。我来这儿,并非是为了叨扰前辈的清修,只是想问前辈几个问题。”

“你有话速速问了,看在申嚜的份面上,老夫也不为难你。”说这句话,他显然已经动了隐约杀机。

先前刘盈能破他的阵,只不过他太轻敌,失了先机。

如今,他知道刘盈有几斤几两,若再次发动八门绝命阵,焉有刘盈活命的机会。

大凡经历骤变的这类人,见不得别人好,容不得人家刺伤口。

刘盈那句话,显是让他痛了。

刘盈见他要走,慌忙追上,急声问:“天封地牢到底在哪儿?”

“你要救申嚜?”

她点头,老人立刻笑了起来,笑声似乎从齿缝中露出,渗得人心里发酸,“省省吧,顾琅不会动他。顶多关上一阵。”

那些拂动的挽联,遮着老头儿如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影影绰绰,仿佛一晃就会消失在眼线里,刘盈知道他这是要走出阵心,连忙跟上。

老头儿走得很快。

在阵中,那阵诡秘忧伤的箫声,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诉不尽的悲伤。

刘盈只觉这箫声一开始有些渗人,听多了,却觉有些耳熟。

可她一时焦虑,根本想不出何时听过这个调子。

她问黄泉老人,“一阵是多久,顾琅既然不会伤他,为何要关他?顾琅要把申老夫子关到什么时候?”

“也不长,等他死了,就会被丢出来了。”

这一句,终于激怒了刘盈。

她忽然间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黄泉老人的背影,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怎样一种情绪,让她陡然间失去了辩解的力量。她握紧拳,一双晶透的眼眸中,忽地绽出了一丝悲悯。

“黄泉前辈,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你独在人间,会不会难过?”声音中孤零零地响起,似水滴砸落在地面,轻轻一溅,就什么也不剩,只留下说不出的清冷与怜悯。

不知为何,黄泉老人听见这样一句,心里竟然微微一动。

有一种酸涩的情绪,如咬了一口没熟的青杏,酸酸的,涩涩的。

刘盈站在那儿,孤独地宛如融入了挽联中。

那些墨迹飞扬,她在雪白的挽联里站在,周身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一滴泪,不觉砸落脚面。

世上最亲,莫过血亲。

为什么拥有这些的人,总能将近在咫尺的温暖当成累赘?

如果可以,她宁愿用一切换回失去的亲人。

孤苦一人在世,那种痛,是巨大的丧痛。

为何他却不懂?

刘盈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砸落,心痛的剧烈,除了失所爱,失所亲也是这世间最无法忍受的一种痛,痛彻骨髓,却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飘得无影无踪的老头儿,忽然又回到了刘盈身边,双手背负,沉沉叹出这句话。他个子原本就不高,面上没几两肉,尖嘴猴腮,宛如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当他看人时,那双眼睛白色多过黑色,总给人一种阴沉狠厉的感觉。

如今,他离刘盈这么近。刘盈一抬眼,这才发现他右眼之中根本没有瞳仁,似生生被人剜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可怕。

“小姑娘,申嚜肚子里那点墨水,不多。他教了你什么,莫不是西丘文?你学西丘文做甚?这世道,任何沾了这东西的人,都讨不了好。”

刘盈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变了心思,只不过老人家的脾气总是怪些,总想要挖些不为人知的事儿,满足满足自己无趣的生活。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学西丘文,其实只是为了追查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与亲人有关。”

“你的亲人现在哪里?”

刘盈沉默了下,终于吐出两个字,“黄泉。”

黄泉老人虽然乖戾,多疑,却毕竟活了两甲子的年岁,吃过的米比刘盈走过的路还多,他听到这儿,赫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小姑娘不惜冒着与东夏王朝做对的危险,也要查出那个与亲人有关的真相,很显然,她的亲人也是为了这西丘文字而丧的命。

真如她说,申嚜若是死了,自个儿在世上便一个亲人也没了。

说是不搭理,若真个不搭理,也不会在绝命牌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就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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