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少年斜着身子倚靠在马车中,昏睡不醒。阳光透过窗格照在他清秀柔和的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左手的纱布换了一次又一次,血迹还是从白布间渗出,换下的纱布丢了一地。身上还有一些浅浅的伤痕,衣衫被锋利的匕首划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他身旁的少女裙摆破碎,两条腿冻得青紫,肩上的伤将衣服染成了绛红。
两人皆是一身狼藉。然而少女仍不顾肩上的疼痛努力试图唤醒他,他却好像听不见一样。见他沉睡,她不禁偷偷吻了吻他的额角,只一轻触,然后像碰到了什么极热的汤一样立刻分开。
萧怀雅立刻举起宽大的袖子遮住了眼前的两人,做非礼勿视状。
“野人,我觉得在车里我们很多余。你看,既不用赶车也不用照顾伤患,伤患们互相照顾就能照顾得很好嘛。”
陆闲歌的袖子则打了绑带,与手腕等粗。她也想去遮那两个影子,可是遮住一个露出一个,颇为苦恼。
“这叫相濡以沫。有些人明明自诩什么都能办到,还让我们在这儿傻等。几天下来喝够了西北风,本想讨一两句好话来听,结果——”
萧怀雅接茬:“结果一个睡,一个看着他睡,我们就是苦命跟班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患难情深。”
董慧如被他们意有所指的抱怨弄到耳根发热,只好故意从那昏迷少年身边挪开,支支吾吾地说:“你们竟然在那里等了好几天……我、我不知道……”
陆闲歌见奸计得逞,贼笑着一拍大腿:“九公主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萧怀雅附和道:“为了确保您安全无虞,我们就是等上十天半个月也算不得什么!”
当一言不发的赶车人忽然发出一声带着威胁意味的轻咳时,两人才知道马屁拍得过了。偏偏这时候萧怀雅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叹息。
“你干什么学老头子叹气?”
“我叹有些人该明白时反而痴傻——他醒后若是知道了自己面子大到让太子殿下给他赶车,那该不该日日磕头请罪?”
“你还真是读书读傻了,就不能不告诉他?”
萧怀雅坏笑:“那他若是知道公主趁他昏迷时偷吻了他,是不是受罚也心甘情愿?”
陆闲歌连声称妙:“好主意,书呆子!你也机灵了一回。”
“承让。是野人师父平日里教导得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你少血口喷人。”
赶车人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大有“你们不闭嘴我就要一直咳下去等到咳出血来我看你们闭不闭嘴”之势。于是车内肆无忌惮的谈话只好告一段落。
进城时陆闲歌放下江见雨一侧的竹帘,忽然瞥见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中豁然——刚才大家都丑态百出的时候只有这人在装睡,心里该是早就把每个人都笑了好几遍吧。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装睡早就是众矢之的了。
江见雨“醒”过来是在三天后下午。
此时回到京城的塔木雅想了想,还是带着罪魁祸首的头颅来到了刑部,刑部查明后立刻结了案——王大人家的惨案原也是这些教徒所为。京城宵禁解除,北街恢复了繁华。
江见雨手上的伤是在七王府处理的,处理完后陆闲歌抢过来要重新包扎,泄愤似的故意将布条扯得十分用力。她力气原本就大,这一扯就让他疼出一身冷汗来,偏偏还不肯睁眼。陆闲歌彻底没了脾气,只好和守在床边的董慧如一起耐心地等。
不一会,董慧如便被面黄肌瘦的海棠接回宫去灌汤药了。陆闲歌闭着眼睛淡淡道:“你可以醒了。”
“殿下他们已经回宫了?”
“三皇子请殿下端年庆一聚,殿下抓着书呆子就上了,也不怕是鸿门宴……”
江见雨沉吟道:“鸿门宴倒未必,只是还不清楚他想干什么。”
陆闲歌原本懒散飘忽的目光变得晶亮而集中,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江见雨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江,我们去偷听好不好?”
——果然!
江见雨抬起了尚未恢复知觉的左手,面露痛苦之色。
陆闲歌一挥胳膊,朝自己胸前重重一拍:“有我在,怕什么?大不了我背着你逃回来。”
“闲歌,我实在不方便……”
“那我把你装睡的事告诉公主。”
“……”
“想清楚了?”
江见雨点头。
陆闲歌大喜,指着他道:“那还不快起来!”
江见雨面无表情地说:“请陆女侠委婉地向公主表述我在装睡这件事,不要让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然后裹紧被子又躺了下去。
陆闲歌险些一个跟头平地栽倒。
“那我去和殿下说,九公主偷偷吻了你。”她不依不饶。
“那挨骂的是公主。”
陆闲歌笑得狡黠:“可挨打的就是你了。”
江见雨无奈,只好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闲歌,你为什么这么想去端年庆偷听?”
陆闲歌嗯嗯啊啊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担心书呆子嘛。”
看见江见雨了然的神色,又赶忙补充道:“当然了,我更担心殿下——谁知道三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这人就爱管闲事,咳,习惯了……”
“你放心。”江见雨淡淡道,“我看这次无非是兄弟间拉拉家常,不会有什么大事。你要是好奇,等怀雅回来你亲自问他吧。我保证他能平安走回来。”
他的话陆闲歌还是信的,于是就耐着性子等到了深夜。这期间她硬拉着昏昏欲睡的江见雨给她讲青炎教的事,讲到他舌头打结,她却越听越精神。
只是萧怀雅进门时实在不能算“走”回来的——堪称破门而入,然后栽倒在地上一阵翻江倒海的狂呕,吐得比上一次还厉害。
这回就连江见雨也有些吃惊——难道又让三皇子给收拾了?
只听见烂醉如泥的萧怀雅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梅……妃、好、好性子……三殿下也……”
这两个人的名字刚一念完便沉沉睡去,像极了咽气前不成章句的遗言。
“小江,书呆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哎你别睡啊,这才几更天,给我讲讲呗,讲你们这些天遇到的事也行!”
“书呆子你也是,要睡滚回房去睡,和吐出来的东西睡在一块不嫌脏吗?”
“喂小江!小江你真睡了?醒醒啊——”
七王府的家仆们路过时只看见一个跳着脚的高挑少女围着两个熟睡的少年又踹又拉,不知喊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