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油浸透的尸体在火中燃烧,发出焦糊刺鼻的气味。不一会骨肉成灰,那焚烧过的青石板上只剩下一团焦黑的痕迹。
“你说指引,难道是这桃花……”萧怀雅抬头去看那血红色的花朵,忽然感到有水滴正落在他仰起的脸上。
天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暗了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这孟钧到底是什么人?锦湖苑里他本该死了,却又出现在青屏山下;我们分明在山下的破庙里看见了他的尸体,今天他竟然又活了过来。”
董思微从那堆骨灰里捡起了他的匕首,在衣摆上用力擦拭。
江见雨思索道:“难道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控制他?否则谁也不会像这样歇斯底里,不死不休。”
“好了。不论如何他现在已经变成灰了,死得很彻底。”萧怀雅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雨水,“二位能不能先去把衣服换换,这一身血看着瘆的慌。”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处山区,禾州的春天比京城寒冷许多。一下雨更是凉意侵人,湿湿冷冷的风像是要吹进骨头里。处理完了孟钧的尸体,萧怀雅也懒得起灶做饭,就叫上府里三人下馆子去。
他行至东边的厢房敲了敲门。
“殿下,衣服换好了吗?”
“就来。”房门应声打开,门框里站着的人衣冠不整,扣子扣得七歪八扭,腰带的结系得斜在一边,像个刚从青楼里出来的醉客。
萧怀雅和江见雨对视一眼,当即捶着墙笑岔了气。
董思微瞪着他们怒道:“你们笑什么?”
“不,没什么。”萧怀雅竭力控制着脸上抽搐的肌肉,“殿下赶快把乔姑娘叫出来吧,我们上对街的酒楼去。”
董思微纳闷道:“她不在我这啊。”
“不在?”
“怎么了,院子里没有吗?”
萧怀雅摊了摊手:“哪里都没有,我们还以为她跟殿下在一起。”
董思微不吭声了,双眉微皱,开始沉思。半晌,他低声说:“我大概猜到了她在哪里。你们先去吧,我去找找她。”
说罢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就跑了出去,只听见萧怀雅在背后叮嘱道:“殿下,夜里小心。”
摇枫江岸边是一大片枫林,此时枫叶潇潇,春雨微寒。
暮色里果然站着一个人,没有打伞。宽大的男装,娇小的身影。他本想靠近她不被发觉,却踩着脚下的沙石发出沙沙的响声,引得她蓦然回首。
秀美的脸上有几许寡淡而不真切的笑意,凉风带起了鬓边的发丝。董思微借着微光久久注视着她。
“为什么来这里?”
“来洒那个黑衣人的骨灰。”乔怜风指了指脚边打开的木匣。
“为什么不打招呼,一个人来?”
“这点事我一个人就能办到。”
董思微不吭声了。他说要把孟钧的尸体烧掉,骨灰洒在江里,本来只是劫后的气话,却没想到她竟当成了一件大事去做。
他一时语塞,犹豫道:“你不用当真,我是说着玩的……”
乔怜风认真地摇摇头:“要是他再活过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做了总比不做要好。”
“好了。”董思微失笑道,“洒也洒完了,一定饿了吧?走,上酒楼吃饭去。”
谁知道乔怜风往后退了退,小声说:“殿下自己去就好,我就不去了。”
董思微一怔。
她叫他“殿下”,而不是“韩七”。她说不去了。她看起来有些奇怪,与平日里那个总和他打打闹闹的乔怜风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了?”
他这样问,可乔怜风什么也没说。
“难道你要一直在这里站着?”
依然是一阵沉默。
董思微无可奈何:“你要站着也行,这把伞拿去,别一直淋雨。”
谁知道乔怜风连忙推拒道:“殿下还要用,怎么能给我?”
听她这样一口一个殿下的喊,董思微的火气立刻上来了。他把伞往她手里一塞,她没接住,那把伞就跌落在潮湿的江岸上。
他怒道:“你吃错药了?平时不是可能闹腾了么,今天阴阳怪气的做给谁看?”
“我没有。”乔怜风的声音里有些委屈,“我来禾州只为找姐姐,可为了那些盘缠,我才误打误撞地招上了殿下和江公子。既然禾州已经到了,我就不该再缠着你们。”
董思微看了看她脚边的空盒子:“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处理孟钧的骨灰?”
乔怜风低下头去,小声说:“我住在府衙白吃白喝已经够说不过去的了,还拉着萧大人四处乱跑。欠了太多人情债,不能不还。”
天色越来越暗,董思微已经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殿下来禾州一定有要紧事,那是我不该听、不该看的。可我已经卷了进来,其实早该离开了。落魄皇子和京华双绝,我生长在江湖,能见上你们一面已是三生有幸。殿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她说着,捡起那把油纸伞还给董思微,然后转身就要走,腕子却被人从身后猛地拽过。
“等等。”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他坚定的眼神。
“我不管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至少今晚你必须跟我回去。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那是你找到亲人之后才有资格说的话。在此之前你连住处也找不到,谈什么后会有期?”
乔怜风由他握着手腕,静静垂下眼帘。
“将门小姐、京华双绝。”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听起来厉害得很,那又如何?他们也和你一样,会哭会笑,会老会死。他们现在坐在酒楼上谈起往事,与客舟中那些借酒浇愁的醉客没有半点区别。一样的潦倒,一样的憔悴。”
他想起那天绮香阁里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头一回有些后悔。他本无意报出那些高不可攀的头衔,往事却不知不觉从口中流了出来。
这不能怪他,因为那是他最辉煌的少年时期,身边围绕着京城里才华横溢的男男女女。他们风华正茂,怒马鲜衣,从不知忧愁为何物。
他感到乔怜风紧绷的手正在渐渐放松。感慨心生,不由地一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朗声道:
“走吧,上酒楼好好吃一顿,顺便带你去看看京华双绝的笑话。”
乔怜风本可以轻易地挣开他,可她却由他拉着手,走过禾州府一条条灯火通明的长街,最后来到了那处酒楼上。
多年以后董思微回想起这一天总会摇头轻叹。当时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他从来也没想明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