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老鸨顶着一头金钗银坠急忙向他跑来。
董思微怒意正盛,哪里还有心情应付她,只冷冷地问了句绮香阁在什么地方。
“从这上去,右手起第一间。”
老鸨在风月场里经营多年,也是个极识时务的人。风月场里什么事没有?捉奸的妻子也好,争风吃醋的嫖客也罢,她见得太多了。董思微这样闹,她也不和他急,大不了等他冷静下来再谈赔银子的事。
董思微瞧了瞧门边那个精巧的木刻牌子,牌子上写着“绮香阁”三个大字。他拧着眉头,飞起一脚就踹开了房门。
“萧怀雅——”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进门之前他设想过许多种春光旖旎的场景——萧怀雅和一个脱光衣服露着玉背的女人躺在床上、和两个脱光衣服露着玉背的女人躺在床上、和一群脱光衣服露着玉背的女人躺在床上……然后是满地锦绣罗衣,和房中扑鼻的酒气香气。
然而这些东西他一样也没看到。
恰恰相反,绮香阁里整洁得赛过客栈雅间。房中一个女人也没有,只有榻上安安静静睡着的年轻知府。一套便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案几上,便服上压着一把折扇。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画下窗格的阴影。榻上人的睡颜沉静而柔暖,像是与故人会面时流露的欣慰和安然。
他想起了远在勒马关的陆闲歌。
假如她在这里会怎么样?先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然后看到谦谦君子拒女色于门外、独眠青楼。大概会被他的痴傻气到哭吧,然后越发地爱叫他书呆子。
正想着,乔怜风忽然出现在门口,困惑道:“韩七,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
“没什么,刚才是我误会了。”
“你误会什么了?”
“所有事。”他失笑道,“误会你一个女孩子逛遍青楼不守清规,误会怀雅坏了读书人的名节、背叛远在天涯的红颜知己。”
乔怜风睁大了眼睛:“你说的那位朋友,原来就是萧大人。”
董思微笑着点点头。
“那个远在天涯的姑娘是谁?”
“她叫陆闲歌,是武艺冠绝京华的将门之女,镇国将军陆隐溪府上的大小姐。”
“这样一个大小姐竟然看上了萧大人。”
“你以为怀雅只是个书呆子?”董思微大笑起来,“锦湖书香闻十里,静思诗卷值千金。当时人们把萧怀雅和江见雨称作京华双绝,他俩光诗集叠起来就有你人那么高。”
听他无意间报出这些高不可攀的头衔,乔怜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她很早就知道董思微是落难的太子,但他从未跟她提起京城的往事,因而也不觉得难以亲近。可这些话好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高墙,把相距不到一尺的两人生生隔在两个迥异的世界里。
她“哦”了一声,木讷地点点头。
睡梦里的萧怀雅被两人的谈话声吵醒了,揉揉惺忪地睡眼,正要翻身继续睡,却好像忽然发觉了什么,腾地跳了起来。
“殿下、乔姑娘?”他连忙穿上外衣,一面扣扣子一面念道,“竟然已经晌午了,宿醉昼寝,大罪过!”
董思微被他慌神的样子逗得直乐,笑着说:“在禾州哪还讲这么多规矩,你又没点姑娘,不过是在青楼一个人睡了一晚,闲歌不会怪你的。”
他故意强调“青楼”两个字,激得萧怀雅脸颊发烫。
“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带乔怜风来花街干什么?”
萧怀雅苦着脸说:“乔姑娘说要见一见禾州闭月羞花的美人,殿下,这美人不会有第二个去处啊。”
“谁说的?”董思微眯起眼睛斜睨着他,“你堂堂一州知府,想法竟然如此污秽。难道谨守清规的姑娘都丑陋不堪,只有青楼女子才入得了萧大人法眼吗?”
“殿下明知我不是贪色之人,却还要断章取义,这话说得也太冤枉人了。”
董思微大笑着摆了摆手,心想这个玩笑再开下去就不好笑了。
“走吧,赶紧回你的府衙去。乔怜风?”
他看见乔怜风站在一旁望着窗格出神,轻轻唤了一声。
“唔?”
“想什么呢。”董思微笑了笑,“姐姐没找到也不要紧,有的是机会。先回去吧。”
乔怜风怔怔地点头,却像是还有心事,一路上迈着小步子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快到府衙门口的时候萧怀雅忽然顿住脚步,说道:
“殿下,刚才忘了跟您说一件事。”
“大事,还是小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萧怀雅颇有些为难,“四天后是禾州府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百姓们会把自家用不上的东西摆在集市上卖,叫‘抢集’。而今年的抢集恰好和武林大会前的武器集市是同一天。”
董思微觉得很新鲜:“有趣,到时候去看看。”
“但在此之前,殿下。”他艰难地开口,“府中的仆人都请了假,陆续回家去准备抢集了。府上这些天恐怕无人洗衣做饭、伺候起居……”
“也就是说,我们要自己动手做饭?”
董思微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
萧怀雅点点头,从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拆下一把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恐怕连开门都要烦请殿下亲力亲为。”
“萧大人……”一直沉默的乔怜风忽然小声说道:“不必苦恼,洗衣做饭这些小事我来做就好。”
萧怀雅忙说:“哪能麻烦乔姑娘,让客人做仆人的事呢?短短四天挨一挨就过去了,不是什么麻烦事。”
“不要紧,这些活我熟得很,都交给我吧。”
不论他怎么劝,乔怜风都执意要包揽下府中所有杂活,到最后萧怀雅也没了脾气。
三人玩笑着走入府中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董思微原本调笑的心思立刻消失在了九霄云外,手缓缓伸向袖中的匕首,循着那血腥气一步步走去。萧怀雅与乔怜风对视一眼,立刻紧随其后。
少了仆人和婢女的府衙寂静得可怕,像是幽魂久居的荒院。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董思微穿过藤萝掩映的木回廊,在后院的小门前停下了脚步。
味道似乎是从后院那棵桃树下散发出来的。
他在门后听了一会,隐隐地有打斗的动静传来,于是握紧了匕首箭一般地朝桃树冲了过去。
在那里他看见两个人,两个全身血污的人。
江见雨手里拿着柴房的钝斧,竭力劈向他面前的黑衣人,生生劈下一条胳膊来。然而黑衣人好像不怕痛似的,踉跄几步又扑了上去,伤口处鲜血迸溅,居然连捂都不去捂。
那黑衣人正面朝董思微,好在他着了魔似的死盯着江见雨穷追猛打,没有看见桃树不远处还站着人。
董思微渐渐看清了他的容貌,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自背后升起。冷汗不由自主地淌下来,浸透了衣衫——
孟钧!
“怀雅,乔怜风,你们退到门外去。”他沉声说道。说完他一个箭步冲将上去,朝孟钧背后一阵猛刺。
当年锦湖苑的那场刺杀还历历在目。
江见雨面沉如水:“殿下,那样刺是杀不死的,直接刺咽喉。”
“闭嘴!”
董思微剑法精湛,用起匕首来总归要差一点。可对付起缺了一条胳膊的孟钧还是稍有余地。背后那一阵乱砍意在激怒孟钧,然后瞅准他转身的时机,将刀尖用力往喉部一送,顿时鲜血如泉。
他没有抽回匕首,只看见孟钧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江见雨大喊:
“殿下小心——”
他转过身去,只见喉间被匕首穿透的孟钧竟然又站了起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他。而他手里却已经没有武器了。
这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为什么当年就已经死了的刺客会出现在禾州?他一边躲闪,一边在心里思索着,转眼间已被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
孟钧的铁拳挥向他的脑袋,这样的力道能轻易打碎一个人的头。
就在那铁拳离他不到三寸的时候,江见雨突然将钝斧挥下,孟钧的头颅滚出几尺,而他的身子还直挺挺地站着,等血喷尽了才倒下。
两个人喘着气靠着粗糙的桃树干,累得半晌说不上话来。
萧怀雅和乔怜风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地上身首分离的黑衣人。
董思微断断续续地对他们说:“拿去烧掉,烧得彻底一点,然后把骨灰撒到摇枫江里。省得他再活过来。”
乔怜风立刻取来了火把,又浇上了桐油,将尸体和残肢全部点燃。
萧怀雅问道:“见雨,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江见雨无力地摇摇头,“他突然出现在后院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
“指引着?”
指引着来到禾州,来到府衙后院?萧怀雅想起青炎教和幻术,可这些看起来都与死而复生的孟钧扯不上关系。
他四下看了看。仆人们走后,后院空空荡荡,只有这一树桃花开得缤纷绚烂,红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