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神不宁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打算到城里各处再去转转的心情已经完全没有了。因为她便是人们口中所称的“素娘”。对于这个无端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罪名，她感到又是懊恼又是疑惑。懊恼的是，虽然自从子虚灭国的40年来，早已经是礼崩乐坏，但是弑君之罪，不论在哪个国家，都还是罪不容诛的大恶，天下虽大，对于一个手无片甲之兵的人来说，身负这样的恶名，是很难见容于世的。疑惑的是她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杀死唐侯，又不失时机嫁祸于她的。应该不是公子元和公子寿。如果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人的话，没有除掉对手和获得君位的十足把握，他们是不会贸然弑父的。但目前的形势表明，他们事先对此显然并无准备。至于公子植和公子颐昌，以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则是更不可能。虽然颐昌也与光和寿一样觊觎君位，但她更爱她的父亲。而公子植是一个闲云野鹤的人，绝不可能主动招惹是非。排除了嫌疑最大的诸位公子，她接下来想到的便是南宫氏。南宫匄是位列六卿之首的中军将【注：西唐的官制是军政合一。国内共有三军，为中军、上军和下军。主管三军的将领由执政担任，每一军都有一将一佐，分别是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并称六卿，其中中军将为六卿之首，是为执政正卿。】，其妻是唐侯之妹。其子南宫奚齐是上军大夫。南宫氏在唐武公之时深受器重，可谓是权倾朝野，诸公子对其势力过大颇为忌惮。以后不论是哪位公子继位，想来都会设法削减南宫氏的势力，毒杀唐侯对其有害无益，因此他们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更何况南宫匄对唐武公极为忠诚。她接着把朝中的卿大夫进行了一一排查，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想要为自己洗脱罪名是难于登天了。素娘几乎都可以想到颐昌对自己恨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了。自己在西唐的最后那段日子，就已经不能见容于她了。如今，又被误认为是她的杀父仇人，如若落到她的手里，以她一贯的脾气，被汤镬或者车裂都是有可能的。想必西唐派出来缉拿自己的死士和斥候现在已经遍布天下了。说不定他们中的有些人此刻就住在隔壁的房间。在唐国时，认识自己的人不可计数，但是自己却不一定认得他们。想到前路的艰险，她感到不寒而栗。幼年随傅母逃难时，终日提心吊胆的种种记忆，一股脑都涌上了心头。“莫非我一辈子都将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吗？”想到这种前景，她深悔自己出奔西唐时的鲁莽了。如果自己当时能跟公子植当面辞行的话，兴许就可以免遭今日的横祸了。
对此，她唯有在心中无奈的怨天恨地。那么接下来，西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的了。即便是回宛榆国祭拜一下先师，也不能够了。颐昌必定已经安排好人手在那里等着她了。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取道鄢国，回宜国去。对于自己忽然生出的这个念头，她不禁吃了一惊。宜国曾是一个永远都不能跨入的禁区，对于这个在幼年时就深深地种在她的心底想法她从来都不敢触碰。但如今的处境倒是让她放开了这种禁忌。仔细一想，以眼下的情形，去宜国未必就比别的国家危险，早去倒可了却自己心头的那一团疑问。只是今后又得编造一套关于自己身份的说辞了。同时，为了免于暴露，她决定从今往后，也要开始用幕篱遮面了。【注：幕篱是当时人们出行时，戴在头上的一种帽子，这种帽子罩一层纱，以避免风吹日晒，女子戴着还可以用来防止抛头露面。幕篱在风沙大的西乞、不喜女子抛头露面的黎国、以及阳光毒辣的南方诸国都十分流行。】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素娘早已感到困乏了，所以不到戌时【注：戌时即19—21点，一更天】，她就躺下歇息了。但是其他房间的宾客进进出出开关门的声音以及话语声让她无法入眠。在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刚过夜半，她就从噩梦中惊醒。此刻正值月晦【注：月晦即阴历月末最后一天】，无月，周围漆黑一片，整座城邑万籁俱寂，偶尔的传来狗叫声让整个夜晚显得更加凄凉。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死亡的阴影就蛰伏在这黑暗之中。这让她立刻联想到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死亡。一阵恐慌袭上心头，这种恐慌伴随着一股寒彻骨髓的悲凉从她的心底散布到全身，让她的心沉下去，再沉下去。
不过她知道，让她感到慌恐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死亡本身，或者说人类必死的命运。死让一切生命的一切活动都变得微不足道。荣誉、财富、权势、爱、恨、恐惧，以及世间一切的美好和丑陋也都将在死神面前统统化为乌有。她不知道这蜉蝣般短暂的一生究竟有何意义，成日里营营碌碌又是为了什么。
在黑暗中，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些年来她所亲眼目睹地数不清的死亡：家族的蒙难、阿闪塔图书馆的大火、新都之乱以及到唐以后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数次战争……每一次都血流成河、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死难者的惨叫惨绝人寰。
她的心再一次不停地沉下去。她感到有必要用一点亮光来驱散这沉重的黑暗。幼时的每个夜晚，她都要伴着灯光，并紧握傅母的手指才能睡得安稳。在西唐时，她也总是要点一盏省油灯来驱赶噩梦。但是意识到彻夜点灯的习惯很容易就暴露自己行踪，于是她只能静静地等着，等到天色微明，黑暗散去，才又渐渐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