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寅时【注:寅时是指早上5点至7点】一到,就开始练习剑术和骑射,是颐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过此刻,她还在梳洗更衣。
颐昌的本名叫嫮(音护),幼时玩耍,她每每自封为颐昌大将军,并要求侍儿们都这么叫,日子久了,人们几乎忘了她本来的名字,都叫她颐昌公子。她是个尚未许嫁的少女。因还在唐武公的守孝期内,虽身着素服,却没有丝毫的羸弱之态,通身透着一股豪英气,双目不怒而威。她所佩戴的首饰,也都只用白玉、象牙、银质或素绢花的了。
“这算是梳好了?”颐昌问道。
“好,好了,不过,呃,要不,要不再换个别的?”宫娥战战兢兢地说道。这已经是今早梳得第三个发型了。
颐昌确乎并不满意。宫娥梳的第一个发型又是流苏髻!自从她为颐昌梳妆的这不到一个月内,她已经是第二十次梳这种髻了。看到颐昌在蹙眉,宫娥赶紧给她换了个堕马髻。这种发型跟她的气质是否相符姑且不论,颐昌舞剑和骑射起来就非常不便。她做事这样欠考虑,令颐昌大为光火。不过她强忍着并未发作。宫娥于是又给她换了个朝天髻。颐昌本是瓜子脸、尖头顶,这个高高的发髻耸上去,显得她的脑袋太过长了。这时她已忍无可忍,对旁边的寺人【注:寺人,对太监的一种称谓】道:“带她出去。既然梳了三次都梳不好,那就赏她三鞭子。”
颐昌已经记不清这是素娘走后,她换过的第几个梳头的宫娥了。她示意旁边的另一个叫小山的宫娥过来给她梳头。
“梳个垂鬟分肖髻如何?”小山问道。
颐昌含糊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如果素娘在的话,根本不用问,她就会变着花样给自己梳各种发型,方便利索,既能显出女儿姿色,又不至于过分柔弱,更不失公侯之家的威严。不论是多么复杂的已婚妇人的发式,她也能改成适合未婚少女的发型。光是一个灵蛇髻,她就能梳出十几个花样来,再搭配不同的首饰,更是有数十种变化。如今这些无用的婢子,真是不及素娘十之一二。由于近来身边缺乏得力之人,她又不由忆起素娘往日的种种好处来了。
梳洗妥当,颐昌便去练剑了。她的剑出得又急又快,简直就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陪她练剑的内侍,个个都胆颤心惊。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有两个人受伤了。虽然只是皮肉小伤,但是她出手这样重,还是令内侍们深为恐惧的。她近日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内侍们心里暗暗在想,要是素娘还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使脾气火爆的颐昌冷静下来。
素娘在时,颐昌练剑、骑射的时候总是由她陪着。颐昌从小就开始随军出征,见惯了刀光剑影,是个剑术高手。而素娘是在主张“慎杀”的“梵门”长大,最忌杀戮,最初练剑的时候,她不是怕剑伤了自己,就是怕伤了别人,每次别人的剑刺过来,她都不敢正面接招,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躲。躲得久了,躲避的功夫倒是练得很是了得,有时颐昌故意为难她,招呼六七个人一起围攻她,渐渐地她居然也可以很快就逃出大家的包围圈。只是这样一来,几年过去了,别人的剑术都大有长进,只有她的剑术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其实她的攻击性如果能稍微强一些的话,她的剑术应该不会很差。颐昌每天总是要跟她厮杀一阵,虽然素娘是绝对打不赢她的,但她要打赢素娘也是颇费周折的,这反而倒更激发了她的斗志。
不过若要论及骑射,素娘跟她就不相伯仲了。在整个西唐,她们两人的骑射术,跟男子相比,也绝非等闲。素娘的飞镖也投得极准。颐昌曾不解地问,为什么她练不好剑术,却能练好射箭。她的回答是,直接把剑砍在别人身上,她于心不忍,如果是用箭或者镖,因为不是直接扎上去,所以她下手时没那么胆怯。这套奇怪的说词自然又免不了引得尚武的西唐人尤其是颐昌的嘲笑。
虽然她们的性格差异堪比水火,但在过去的几年中,她们相处却极为默契。素娘可以读懂颐昌每一个说出来的以及未说出来的意图,有些时候比颐昌自己还要了解她本人。她做的每件事分寸都拿捏的正合颐昌的心意。颐昌倚赖她,就如同离不开自己的臂膀一样。而颐昌也没有亏待她。如果说颐昌是西唐最有权势的女子,那么素娘可以算是第二个。在整个宫廷人们都对她恭敬有加。一想到这素娘忘恩负义,毒杀了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并将唐国拖入了目前的危难之局,颐昌就恨不得立马把她擒住,捏碎她的骨头,再挫成灰!
练完了剑,颐昌又开始练习骑射,但是一连射了上百支箭,都不曾射出一个“参连”来,又放了几十只,居然有几只连靶心都不曾命中。于是颐昌便提早结束了这一日的练习。
西唐眼下的形势着实令她忧心。君位未定,朝野人心浮动,两位兄长对君位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祸起萧墙。而境内最近这些年才被西唐吞并的诸侯小国,还民心未服,伺机复国。周边几个邻国,则在等一旦西唐内乱,就趁机攻城掠地。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西唐的先祖经数百年浴血拼杀得来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西唐本是子虚国建立之时所分封的300多个诸侯国中的一个四等诸侯小国【注:子爵国】。由于地处西南一隅,居于南部的蛮夷之族与中原诸侯大国的夹缝之中,生存境况十分恶劣。子虚朝后来继位的天子王道有失,王室衰微,诸侯日益壮大,诸侯间开始兼并攻伐,西唐一度沦为他国的附庸。直到唐文子嗣位,经过几十年的励精图治,任用贤良,才使西唐开始壮大。他联合其他诸侯国击败了不时侵扰其国境的十多个南夷部落,被子虚天子加封为候爵,那时西唐才成为二等诸侯国,从而为后来的强大奠定了基础。而颐昌的祖父庄公时,他在他那个具有罕见军事天赋的妻子孟嬗的帮助下,征伐四方,将西唐的领土拓展了三倍,从一个内陆国变成了一个临海国,南边一直延伸至南海,从而使西唐从一个附庸小国一跃成为西南一霸。而那时子虚国内所剩的诸侯国,已经不足70个了。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连年的征战,兵士伤亡严重,西唐男丁的人数远远低于女丁的数量。由于男劳力不足,不少女子需要像男子一样到田地里劳作,甚至是到军队服役,或搬运粮草或修筑工事,甚至有时还要从军作战。不过好在西唐由于数百年来与蛮人杂居往来,民风接近蛮夷,同时还保留着较多的上古母系社会的遗风,子虚国的治国大典《虚礼》中的种种妇道礼节,在西唐并不怎么受到重视,因此西唐的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在宫廷之中,不少在他国只能由男子担任职位也可由女子担任,这往往令初到西唐的他国人颇不适应。不过正是这样的环境,为孟嬗的传奇创造了条件。
从孟嬗第一次主动请缨为丈夫出征,到她去世,她大大小小打过50多场仗,却无一败绩。不过,多年来艰苦的军旅生涯严重地毁坏了她的健康,她在35岁时便去世了。但她享有了那个时代所有的女人都不曾有过的荣耀。古书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她不仅拥有军事大权,拥有自己的封地,还是国家的最高祭司。她得到国人发自内心的爱戴,更拥有庄公忠贞不渝的爱情。他们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彼此的知己,是一起在疆场浴血奋斗的战友。她去世多年,庄公始终对她都念念不能忘。他为她修建的庄严而富丽的孟嬗陵,几十年来已经成为人们周游列国时必定瞻仰的去处之一。她唯一的儿子即后来的唐武公,在她离世时虽然还只是个几岁的孩童,便被庄公立为太子。
及至武公继位的30多年间,西唐基本平定了南方,并开始东进和北上,又一举歼灭了大小近十个诸侯国,成为当时仅存的不到20个诸侯国中最强大的诸侯国之一。
唐武公有五子一女,分别是公子光、公子元、公子寿、公子朔、公子植及女公子颐昌。五子中只有公子朔是嫡夫人所出,故被立为太子。但是诸公子中,只有太子朔和公子植因年幼没有什么战功,其余诸子皆战功显赫。尤其是长公子光,其人骁勇异常。武公时西唐所新增的疆土,三分之一都是他带兵打下来的。他不满父亲立比他年幼十几岁的朔为太子,于是在三年前发起新都之乱,杀死了太子朔。可他本人随后也被颐昌训练的新兵所杀。新都之乱后太子之位空悬,成为埋在朝中的一大隐患。公子元因自己是所余诸子中的最长的一个,自认为最有资格做太子。而公子寿生母是武公的右媵,在武公的妻妾中地位仅次于嫡夫人。依据《虚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姪娣,嫡姪娣无子立右媵姪娣,右媵姪娣无子立左媵姪娣。”况且他还是嫡夫人抚养长大的,而公子元不过是左媵之娣所出,所以公子寿自然认为,只要有他在,自然轮不到公子元来做太子。只有公子植因其母微贱,自己又不很受武公的喜爱,所以不但对君位不怀觊觎之心,对军国大事也不十分上心,一心只想做闲云野鹤。人们私下里常常觉得他与颐昌是投胎投反了,他柔弱不争,就连长相都像个文弱女子。而颐昌却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不过,颐昌虽与故太子朔皆是一母所出,但跟公子植的感情最好。颐昌因颇有其祖母遗风,最肖武公,因此最得他的钟爱。武公甚至允许她与公族中的子弟一同到泮宫学习。西唐的泮宫名叫无涯学宫,虽然当时已是私学兴盛官学没落,但因唐武公对天下名士待遇优厚,所以无涯学宫一时也是名士荟萃,其活跃程度不逊于那些名气旺盛的私学。学宫中除了教授传统的六艺之外【注: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因受蛮夷之族的影响,骑术也是必修内容之一。此外还教授兵法、王道之学等等。颐昌也不负武公的期望,在一群男儿当中,她毫不逊色,特别是骑、射和御,尤为精湛。人们觉得,如果颐昌是男子的话,太子之位必然是她的,只可惜身为女儿身。
不过颐昌自己可不这么看。她从小是听宫人讲述祖母及的飞来国女王巴洛欧传奇长大的,一心想要成为她们那样的女中豪杰。女王那句“就算是卖掉我的最后一根玉笄、最后一盒胭脂,我也要守住父王留给我的王国”在西唐可谓是妇孺皆知。之前颐昌每次想到它就禁不住热血沸腾。可如今她才明白女王在讲这句话时所面临的困局。想到祖先们打拼基业时的艰辛和祖母所创造的辉煌,颐昌更感到自己肩上所担负的沉甸甸的重量。她的身上流淌着祖母的血液。祖母生前所用的韘(射箭时用来护手指的扳指)现在就戴在她的手上,祖母用过的饰有双虎噬人纹的黄铜钺,颐昌依然将其用作军中仪仗。所以,她也必须重拾起她的荣耀,不能任由西唐陷入乱局,使祖宗的宗庙社稷被毁。
但是近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一切,却给了她重重一击。武公薨逝之后,为了防止由于元和寿争夺君位而引发内乱,暂时就由颐昌监国。由于君位久久悬而未决,朝中渐渐开始对她有所不满。昨日她召集诸大臣商议拥立新君之事,支持公子元者有之,支持公子寿者有之,就连支持公子植者也有之。唯独她本人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大夫墨离刚一提议,就招致众人的一致反对。反对的理由有二:其一、唐国君位,从来都是传男不传女;其二,如若颐昌继位,必然会招致公子元和公子朔的激烈反对,他们二人若联合起兵,那将会使唐国陷入灾难,因为他们二人的兵力联合起来,占了唐国将近一半。如果战祸实在不可避免的话,还不如选择公子元或者公子朔,至少,国中的兵力与元或朔任意一方联合起来,都占据绝对优势。基于这两个理由,就连正卿南宫匄都不肯表态支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