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裕打发张掖去成武县办趟差事,“顺道”陪同薛戎上任,有参军事陪同,交割的事办的异常顺畅,张掖在成武县住了一天两夜,回曹州复命。
薛戎夫妇循例住进了县衙后宅,李茂则在附近租了一套两进院落的居所,正房是普通的砖瓦房,厢房是石根土墙的茅草房,院落不算大,不过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安顿好后,司户佐郑思源便主动找上门来,他是来替李茂补办户籍的。薛戎跟他说李茂的还俗牒文在莫可渡时因为协助驻军抓捕盐枭而遗失,要他想办法给李茂在成武县落户。
郑思源自是满口应承,这事虽然麻烦,却并非全无办法,既然是县尊交代,自然得全力以赴办好它。郑思源问了李茂的生辰年月和家庭状况后就回去准备了文书,报知县尉,行文至州里。大唐建国初年,朝廷实行租用调制,按丁抽税,因此对户口的管理十分严格,建有一套完备的户籍管理体制。安史之乱后,租用调制完全崩溃,杨炎开始推行两税法,两税法基于田亩和财产征税,对人丁、户口的依赖减弱,户政管理较之唐初时日渐松弛,因为这个原因,曹州司户张科也就没有再多细问,大笔一挥,在成武县的具文上批示了意见,同意给李茂就地入户。
到成武县半个月后李茂便正式成为了大唐国的臣民,有了身份,薛戎就给他在县衙里安排了一个差事——成武县捉金使。
唐朝官员除了从朝廷领取俸禄和各项补贴外,还按官品大小分配有一定的职分田,所谓“依品而授地,计田而出租”,所得收入作为官员的补充福利。各级官署则都有公廨田,公廨田租赁给佃户耕种。安史之乱前,地方官员的俸禄从公廨田所得收成的放贷利息中支取,各地公廨田收入不等,公廨本钱也不尽相同,所得利息有多有少,因此同品级的官员在不同地区当官,俸禄相差很大。
安史之乱后,朝廷改革官俸制度,地方官员的俸禄改为定额,从地方提留的两税份额中支取。公廨田所得及公廨本钱利息收入不再负担本级官员的俸禄,而主要用于维持本级官署的正常运转,如购买笔墨纸砚、维修公廨,公厨支出、工役费、杂费等。
除了公廨田外,有些地方官府还拥有一些其他的财产,如房舍、闲田等,这些财产的收益往往用于本衙官吏的额外福利。在唐前期县级衙署所属公廨田及其他财产一般由县尉或司户佐负责经营管理,中唐以后使职发达,这一角色常由本衙长吏指定专人负责,这个人便称之为“捉金使”。
担任“捉金使”的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县令的亲信,这是官场的潜规则。李茂是成武县令的结拜兄弟加亲信,出任此职合情合理。
芩娘这一路上把韦氏服侍的舒舒服服,到了成武县后韦氏便向李茂开口把她要过去做伴,芩娘自己愿意过去,李茂当然也不好反对。每日天刚蒙蒙亮芩娘就起来为李茂做早饭,做完饭后再回屋睡个回笼觉,到辰时三刻时起床梳洗,巳时整准时出现在县衙后宅,一般这个时候韦氏还没有起床。
这日芩娘做完早饭后,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梳妆台前,李茂在院中打了一趟拳后回屋,见她正对着铜镜贴花,便问:“今日要出门会客吗?”芩娘道:“陪大娘子去西门外苏家庄拜会苏婆婆……错了,应该称呼人家老夫人才对。”
李茂道:“是那个三个儿子都在禁宫做太监的苏媒婆家么?”芩娘道:“听你这口气还瞧不起人家嘛,在宫里做天子近侍有什么不好,出宫来比刺史还威风呢。”
成武县西门外三里的苏家庄有个姓苏的铁匠,与老妻含辛茹苦抚养了三子六女,十年前曹州闹蝗灾,斗米卖到一百五十文,老两口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把次子苏佐明送入宫中做了宦官,得了三石两斗粮食,一家人凭此熬过了荒年。一年后苏佐明被一个老阉相中,收为了义子,从此飞黄腾达。没几年苏家老大、老三也相继净身进了宫,三个儿子在宫里混的都还不错,尤其二儿子苏佐明,据说做了内侍省奚官局丞,现充内园使判官,打理着长安三内的所有园林庭院,常在宫中贵人面前奉承,朝里的尚书、侍郎,外面的刺史、节度使莫不巴结,正是红的发紫。
去年苏婆婆六十大寿,三个儿子上奏天子为老娘讨了一个定陶郡夫人的封号,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曹州,连远在青州的节度使府都派了使者前来道贺。与李茂以往的想法不同,在这个时代,男人净身进宫做宦官似乎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些做了官得了势的宦官,家族一样引为自豪。不过受后世腐朽观念影响,李茂对此还是哼哼了两声,心里不以为然地想:连小JJ都木有了,还风光个毛。
芩娘梳妆完毕,起身来问李茂:“怎样,还看的过去吗?”芩娘的底子本来就好,再这么精心一打扮,顿时显得明艳照人,看的李茂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连声赞道:“美,真美,要不是他家三个儿子都在宫里当阉官,我还真不放心你去呢。”芩娘羞红了脸,啐道:“大清早的说什么疯癫话,我是你的人,名分早定,一辈子也不能改!莫说他们只是宫里的内官,就算是朝里的御史、侍郎,又与我何干?”李茂道:“我听说宫里许多混的好的阉官都在宫外置办庄宅,不仅娶妻还养儿女,跟普通人家一样过日子,你可不能太掉以轻心。”
“不理你了。”芩娘的脸红的像苹果,热辣辣的发烫。
早饭后芩娘跟着李茂一道出了门,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李茂扯了她一把,想把她拉过来并肩一起走,芩娘却固执地拒绝了。
租赁的小院和县衙同在兴隆坊,县衙在坊的西南隅,他们住在西北隅,沿着西坊墙往南走,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县衙,芩娘从侧门进了县衙后宅,李茂则绕道去了县衙前门。点卯之后,薛戎坐堂询问阖衙官吏是否有要事公议,时近年关,衙门里并无重要的事,问了一圈见无人应答,薛戎便传令退堂,众人各自散去。
李茂跟着众人退出院外,稍稍等了一下便又折身去了中堂。成武县在东关铁佛寺附近有七间商铺,月租三百钱到一贯钱不等,李茂走访过附近的商户,发现相同地段的商铺租金都在两贯钱左右,便琢磨着是不是涨点租子,增加点财产收益。这样的事无须在大堂上议论,因而李茂专门到中堂来回事,大堂为公议之所,是县令审理案件和处理重要公务的场所,中堂则是县尊的值房,用于处理日常事务。
薛戎已经回到了中堂,正在洗脸。昨晚他可能又熬了夜,眼圈红彤彤的,一脸的疲惫。见了礼,李茂道明来意,薛戎低头琢磨了一下,笑道:“算了吧,茂华,我劝你还是别打这主意了。”边说边招呼李茂坐下喝茶。
薛戎道:“成武是个小县,也是个穷县,百姓穷窘,豪门大户又岂是那么好惹的?守着这么点俸禄过日子,那还不得把人穷跑?既要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料,那怎么行呢,你把别人的财路都断了,谁还会为官府卖命?”
李茂尴尬地笑了笑,这一节他也想到了,只是觉得不该徇私废公,既然薛戎开了口他也就不再坚持。薛戎道:“已近年关,衙内没什么事,你抽空可以去苏晓渡乡看看,我最近一连接到几份状纸,说那里有个叫苏成的大户,为人十分霸道,不仅抢占寄身户的田产,去年夏旱时还在县里出资开凿的沟渠上筑了个土坝,擅自截断水流,只灌自家的田,全不管别人家的死活。”
李茂道:“苏氏在成武县可是大族,有名有姓的乡绅有七户,名头最大的自然是苏铁匠一家,不过苏铁匠为人还算本份,骤然富贵后不打铁了,每日溜溜鸟,喝喝茶,自得其乐。那位苏婆婆身为郡夫人,却还不忘本业,常给人保媒拉纤。县南苏女乡的苏振名头也很大,长子是进士出身,现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苏振是个读书人,不大管事,没听他行过善,似也没有做过大恶,但他有个兄弟叫苏东的,名头却很坏,横行乡里,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恶行。这个叫苏成的人,跟苏振不是一脉,世代居住在苏晓渡,增祖辈发的家,他父亲苏贵曾在县里任司法佐约二十年,七年前告老回乡,苏成今年三十一岁,两年前从苏贵手里接管家业,苏贵现今深居简出,并不管事。”
李茂说完,薛戎哈哈大笑,赞道:“处处留心皆学问,难得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县里的大户们摸的这么清楚,了不得呀。”李茂道:“人说县令是牧民官,民好牧,难牧的是百姓里的头,这些乡绅既是官府的依靠,又往往是刺头,岂敢不慎?”薛戎点头赞许,说道:“你去苏晓渡暗访一下,看看这苏成父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咱们初来乍到,一动不如一静。”
李茂应下,回家收拾了几件衣裳,包成一个包袱,舔墨给芩娘留了个便笺,便锁了门走出院子。一出院门却撞上了青墨,小厮背着个包袱,拎着根木棒,正低着头在门外徘徊。李茂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吗?”青墨垂头丧气地答道:“晦气,晦气,真是晦气,今儿一早让老顾告了个刁状,说我在家里无所事事,长久下去难免荒废了大好前程。大娘子耳根软听了他的浑话,就把我打发了出来,让我跟你出去历练历练。”李茂把这小厮打量了一眼,说道:“你跟我去可以,不过话先说清了,路上你得听我的,切不可擅作主张。”
“使得。”青墨爽快地应道,抢过李茂手中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