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地天笑”的三次打赏)
苏晓渡乡在成武县城东北六十里处,人口有七百户,半数以上姓苏,四成以上都寄身在当地大户苏成的名下,所谓寄身户即为佃户,但与一般佃户有所不同,寄身者与东家签有密约,将其田产寄挂在某大户名下,借着大户的势力逃税或少交赋税,每年按约定给予大户若干好处为报,至于土地怎么耕作则自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大户无权干涉。因此寄身户只能算是名义上的佃户。
苏晓渡乡盛产鹅绒,苏成家所在的苏晓渡庄便是重要的鹅绒集散地,每年入秋后都有大批客商前来洽谈生意,大商贩在秋末时来,那时候鹅刚刚宰杀,绒毛质量最好,这些大商客资本雄厚,又肯舍得花钱,四乡百姓都愿意跟他们交易。入冬之后,大商贩们撤了,小商贩们便涌了过来,他们本钱较小,收购的量有限又喜欢计较,村民并不大乐意跟他们交易,但只要腿勤嘴勤,走村串户上门去收购,也有生意可做。
李茂和青墨在苏晓渡庄落脚之后,就装扮成走村串户的小商贩,借收购鹅绒之名暗地里查访苏成的恶行。苏成在当地作恶不少,恨他的人比比皆是,没用几天功夫李茂就收集了不少证据。成武县的苏姓分成南北两大系,苏振、苏东兄弟一系世代居住在成武县南部的苏女乡,称之为“南苏”。苏成一系则世代居住在县城以北,被称之为“北苏”。
苏成的父亲苏贵在成武县衙为吏多年,广有人脉,为人低调而谨慎,在乡里修桥补路,和睦邻里,名声不错。两年前跌伤了腿后,便隐居幕后,推独子苏成出来当家,苏成与乃父不同,修桥补路的事是绝不肯干的,侵迫邻里,大肆侵吞寄身户的田产却是他的拿手好戏,只两年功夫便闹的民怨沸腾。
一日,李茂来到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借讨水喝之机,跟一家寄身户攀谈起来。去年夏旱,苏晓渡乡一连四十天没降一滴雨,苏成领着一伙家丁在苏晓渡西侧的引水渠上筑了一道土坝把水引入苏家的稻田,致使这户人家的三十亩稻苗干枯,颗粒无收,一家人靠吃糠咽菜苦熬了半年才度过饥荒,说起苏家,这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李茂趁机说道:“我听说县里来了一位新县尊,据说官声很不错,你们的苦日子怕是熬到头了。”
那户家主“嗤”地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你们是外乡人,哪知道苏家的势力大,且不说南苏如何如何,就是苏成这狗东西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扳的动的?他老子在县里干了一辈子,里里外外都是他们家的熟人,那是手眼通天呀。县尊是外来人,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是愿意为民做主,只怕也动不得他分毫哇。”他的长子说:“现在的当官的,只会贪污受贿,个个只想保住乌纱,怎肯开罪大户给小民百姓做主?”
青墨道:“你这么说也不对,世上也有好官,你们连日子都没法过了,索性就豁出命去上县里告他一状,或许还有个出头之日呢。”
户主的三儿子插嘴道:“县令若敢打苏成三板子,俺就敢豁出性命去跟他斗。若县令都不敢动他,凭甚要俺们去送死?”
李茂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苏成做事奸猾不留把柄,百姓惧怕又不信官,自己即便是想帮忙也是无从下手,这可真是个无解的局啊。
……
苏晓渡东北方向有个季节湖,春夏季节十几条河流将半个成武县的雨水都注入湖中,届时湖面烟波浩淼,一眼望不到边,到了秋冬天旱时,湖面萎缩,形成两座大湖和几十个小湖泊,裸露的湖底杂草丛生,因此得名草湖。
草湖的核心区域是片水域面积近千顷的弯月形湖泊,无论天有多旱,这片水域从未见干涸过,入秋后,草湖的湖面逐渐萎缩,围绕着这块月牙湖,分布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湖泊有几十处,众星拱月般环卫着这片核心地带,南归的大雁把这里当作中转站,雁群盘旋在天空,遮天蔽日,景象十分壮观。故而这月牙湖又被称作雁湖。
苏晓渡和草湖之间修了一道长约五里的防洪堤,堤北是草湖,堤南则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青墨站在高高的防洪堤上,眯着眼眺望草湖里漫天的枯草,感慨地说:“苏晓渡人真有福,这么多草能养多少牛羊?这么大片荒地若是开垦出来种粮种菜岂不是好?这小日子八成是过的不赖。”李茂笑道:“你懂什么,这叫季节湖,现在看着湖底长草,开春几场雨一下,这里就是汪洋一片,根本不能垦种。”
青墨道:“怪哉,怪哉,这么大片地,几场雨一下就变成大湖啦?”青墨恐李茂哄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忽见湖底小河汊里撑来了一条小船,走下一个渔夫,正拎着两条鱼往堤上爬,便招呼了一声迎了去,李茂恐这小厮言语冒失得罪人,忙跟了过去。渔夫听到有人叫,便站住身,望向青墨问道:“你认识俺?”
季节已经是寒冬,这渔夫却仍衣衫单薄,他戴着竹笠,披着粗麻片,脸膛黝黑,年约四旬,看面相是个憨厚的人。
“是叫你,怎么,叫不得么,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自打薛戎上任成武县令,青墨的威风也跟着见长,见了人再不好好说话,出口就冲人。
渔夫吃青墨这一喝,顿时眼色慌乱,手足无措,只把手里提着的两条鱼往身后藏。那两条鱼甚是肥硕,每条都不下十斤,却是两条赤须红鳞的大红鲤鱼,尚且摇头摆尾,原来还是活的。青墨顿时尖叫起来:“好你个打渔的,不知朝廷禁令吗,鲤鱼也敢打来吃,我看你是皮痒痒想挨板子了,六十大棍吃完再送你充军八千里,我看你这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唐朝皇帝姓李,李姓是国姓,“李”与“鲤”谐音,为避国姓之讳,唐玄宗时曾下《禁断天下采捕鲤鱼诏》,诏令天下官僧道民不得捕食鲤鱼,违者重责六十杖。青墨这一声喝,那个相貌朴实的渔夫突然虎起脸,厉声断喝道:“外乡人休要胡言乱语,我这鲤鱼哪是用来吃的,我这是,这是……”
他只是个憨直的渔夫,平生没撒过几次谎,当着生人面扯谎他做不来,一连几个“这是”后竟没了下文,一时尴尬地站在那,张口结舌,目瞪如铃。青墨嘻笑道:“编不出来了吧,这么大个的鲤鱼不是拿来吃的,难不成还是拿来放生的?”那渔夫嗓子里咯地一响,缓过气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俺就是拿来放生的……那又如何。”青墨嘿然冷笑道:“胡扯!你乘船而来,有偌大水面不放生,却往岸上提,你打算在田里挖了坑放生吗?”这一说,那渔夫直翻白眼,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放下两条鱼,向李茂和青墨打躬赔笑道:“小人撒了谎,小人世居雁湖南岸小孤山,世代以打渔为生,家里种着几亩菜地,养着几百只鸡鸭鹅,日子过的也十分自在。怎奈去年小人的兄弟得了痛风,每逢阴雨天就发作,腿脚疼痛难忍,小人心里实在不忍,想带他去曹州请苏太医给他把把脉。嗨,俺们这些打渔人吃喝不愁,可就是手里没钱,这不,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捞了这两条鱼去发卖,指着换两个小钱给俺兄弟看病。”
青墨笑道:“这汉子又胡说,你这两条鱼不过二十斤,能卖几个钱,那曹州的苏太医曾是太医署里的大座师,医术有多高明,多少人排着队请他,诊金怕是得十好几贯钱吧,凭你这两条鱼怎么够?”
渔夫道:“两条鱼是不值什么钱,可俺在苏晓渡认识个好买主,隔三岔五的叫俺送鱼,一年下来也能攒个一贯钱,天长日久总有凑够钱的时候。”
李茂道:“是什么人置朝廷禁令于不顾,敢公然买食鲤鱼?”
渔夫吃了一惊,把头直摇:“这个,俺不能说,这是犯忌的事,说出来岂非害了人?”
青墨正要说话,却见李茂在向使眼色,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天子虽然禁绝黎庶食用鲤鱼,但在实际执行中只要不被官府捉了现行或被别人举告,其实并无大碍,各级官府对百姓食鲤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绝少主动去查究。
李茂道:“虽是情有可原,但朝廷的禁令还是触犯不得的,我劝你还是马上把鱼放了,免得惹来灾祸。”渔夫听了心有不甘,正欲再求求情,却见李茂已经带着青墨下了防洪堤,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人家这是放他一马,心里一阵感激,朝着李茂和青墨的背影做了个揖,待二人走远,这才拾起地上的鲤鱼,摇摇头叹息着下了堤。
苏晓渡庄的四周围着一丈高的土墙,开有东、西、南、北四座门,环绕庄子还有一道三丈宽的壕沟,一年四季都贮满了水。一盏茶的功夫后,渔夫出现苏晓渡的北门外,蹲在壕沟边,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破麻布片浸了水,仔细地裹在鱼身上,看看无破绽这才进庄去。他前脚刚进庄门,李茂和青墨也到了庄门口,这几天他们出庄入庄七八次,跟守门的老卒早混熟了,打了声招呼,李茂问:“我刚才隐隐绰绰的见前面有个卖鱼的过去了,是向那边去了,我想问他买条鱼烹来下酒。”
守门的村丁闻言嘿嘿一笑,摇摇手道:“劝你别瞎打听,那鱼给你你也不敢吃。”
青墨道:“除了木鱼什么鱼我不敢吃,难不成他还敢卖大鲤鱼不成?”
村丁嘻笑道:“那就是大鲤鱼,你敢吃吗?”
李茂道:“吃鲤鱼是要挨板子的,谁敢公然犯禁。老丈跟你说笑呢。”朝老卒拱拱手,带着青墨进了庄子。二人缓步走到十字街口,李茂暗暗地跟青墨说:“你去苏成家前门口守着,我去后门,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一炷香的功夫后,青墨来到苏成家后门,向守候在那的李茂打了个手势,二人一起回了借宿的客栈,青墨兴奋地说道:“你猜的不错,果然是苏成在买鲤鱼吃,那老儿得了钱正大光明地从苏家正门走出来,苏家的管家跟着一道,还嘱咐说后天酉时再送两条大的来。那老儿满口应承了。”李茂道:“这就好,咱们明日打道回府。”青墨望望天,问道:“天色还早,今晚作甚?”李茂笑道:“守门的那老儿必是苏家的眼线,咱们问了鲤鱼的事难保他不起疑心,这样吧,咱们去鱼市转转,看看有没有大鱼买条烹来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