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料的不错，当晚就有人到他们下榻的客栈来打听他们晚上吃了什么，因为收了李茂三文钱“小费”，帮厨的小伙计悄悄地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李茂，并告知那个人正是苏家的家丁。李茂听了只是淡淡一笑，那晚他们烹了一尾草鱼，整备了几个下酒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二日李茂回到成武县衙，将探听到的情况如实禀报了薛戎。薛戎拧着眉头，自言自语：“得设法敲打他一下，让他适可而止，任由他这么闹下去，早晚是要出大乱子的。”
“办法倒是有一个，或可一试。”李茂字斟句酌地说道，有个主意他一直在酝酿，却不知是否可行。
“你说说看。”
“苏成嗜食鲤鱼，有渔夫专门往他家送鱼……”李茂刚说到这，薛戎便击案而起：“好，咱们就拿这条鱼来破题。”
薛戎立即唤来县尉崔力，告知他有人举报苏晓渡乡的苏成在家偷食鲤鱼，举报之人扬言若县里不管，他将到州里去举告。崔力吃了一惊，忙说道：“既然有人举告，就不能不管，卑职即刻带人去拿他。”
薛戎道：“敏壮不必亲自过去，遣冯布去即可，事情尚未查实，万一系诬告，彼此就都没了回旋余地。”
冯布是县里的司法佐，负责一县缉捕盗匪、纠察奸伪等事务，显然由他出面比县尉更合适，查到是大功一件，查不到也无伤大局。崔力道：“明府所言极是，卑职这就去安排。”薛戎又道：“让茂华跟着一道去，跟冯布他们亲近亲近，方便他以后好干事。”
县尉有属于自己的大堂，俗称“二衙”，崔力将本属吏员召集起来，唤出冯布交代了事情，丢下一支令签，打发冯布出了门。冯布年约四旬，身材不高，却长的十分精壮，他在成武县当差二十余年，前后侍候过六任县令，根基深厚。
按制度，每个县衙里都养着二十名捕快，捕快是统称，细分为捕手和快手，捕手负责缉捕盗贼，纠察奸伪，而快手则负责巡按街面，和充当县里品官出行时的随扈。捕手的地位要稍高于快手，每名捕手可以自行雇请四名帮手，称作辅兵，性质类似于后世的协警，无正式编制，县里只补贴春秋两季衣裳，每年给口粮三石，出勤有补贴，建功有赏钱。
接了这份差事，冯布立即召集在衙的四个捕手商议。一个捕手说道：“那苏成乃是县北大户，家里僮仆有上百人，即便咱们全去，只怕也弄不过他，不如请示县尊调派五十个土兵跟着一道去，也好在气势上压住他。”
土兵又称团结兵，唐初开始设立，由地方官员按户口比例抽丁组建，春夏在乡务农，秋冬集中训练，负责驻防本地，维持地方治安。团结兵不在军籍，不长期脱离生产，口粮衣裳由所在县筹集拨付，武器和训练则由州军事院负责，端人碗受人管，在县里的土兵逐渐沦落为县衙的仆役，除了协助捕手缉捕盗贼，守御地方，还承担诸如修葺房舍，打扫院落，做饭，挑水，掏粪等杂务。
冯布与李茂商量，李茂道：“有理。”遂与冯布一道入见薛戎，禀明情况，薛戎当即发签要土团营调拨五十名健卒协助，土团营的统军校尉郑虎接令不敢怠慢，忙派快马去曹州城向上官请示，到天黑命令下来，同意出兵协助县衙办差。二日一早，郑虎亲自陪着冯布和李茂去营中点兵。派了一个叫韩资的队正领兵，又拨了两张弓、五十支箭以壮声势。
一行五十五个人出成武县城时已是午后，冯布、李茂和两个辅兵各骑一头骡子，五十名土兵和队正韩资骑的牲口却是五花八门，有淘汰下来的战马，有普通的马，有骡子，有驴，还有一头黑牯牛。土兵的兵器、衣裳和口粮由官府给付，但所乘的“战马”都是自备的，一匹普通战马价值十千，绝不是普通百姓家能置办的起的，没办法就只好拿骡子驴来凑数，好在团结兵主要驻守地方，对机动性要求并不高，有头牲口当脚力或驮点东西即可。
磨磨蹭蹭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苏晓渡庄，冯布气的暴跳如雷，韩资也大呼小叫，但有什么办法，人家黑牯牛就爱慢慢悠悠走路，小毛驴走半里地歇一会，碰到路不好走还罢走。
李茂望了眼晚霞拂照下的苏晓渡，心里只剩苦笑了。怪不得当地百姓不敢出首告发苏成，这苏家还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家呀，县里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维护着他们家？崔力把所属吏员全部叫齐，当众宣布去苏晓渡抓人，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苏家的眼线赶去报信？那个主张调土兵协助的捕手不必说也是苏家的人，苏家势力再大还敢抗拒公差执法吗，抗拒执法类同造反，造反是什么下场，他苏家能不知道吗？这分明是在拖延时间！还有这冯布，点五十个兵跟点秋香似的，磨磨唧唧弄了一上午，目的又是什么？土团校尉郑虎多半也和苏家有瓜葛，否则就该派五十个步兵来，六十里路，快走小跑怎么也用不了四个小时。
时近黄昏，庄门已关，一个捕手上前叫门，守门的村丁不敢做主开门，说了声等着就去报告村正了，村正又去禀报里正，里正再去苏成家报知苏成。苏成哈哈大笑，说了声：“有客自县城来不亦乐乎，开门，出迎。”便大大咧咧地迎出了庄门外，李熙借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他打量了一番，三十出头的年纪，胖乎乎的一张脸，没留胡须，一笑起来小眼就眯成了一条线，或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李茂怎么看这个苏成都像是个奸恶之徒。
冯布和韩资都跟他认识，这种场合下见面二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苏成故作镇定道：“无妨，苏某人性子耿直，说话不知道拐弯抹角，难免会得罪些人，今被小人所构陷，实在是咎由自取。诸位公命在身，职责所系，自管查访。父母官遣诸位来为我洗涮委屈，苏某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说罢道了声请，侧身让在路旁，放众人进了苏晓渡。在苏宅管家苏政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街过巷浩浩荡荡地去了苏家大宅。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不少，人们嘀嘀咕咕，面露惊恐，不知道苏家犯了什么事。
翻遍了苏宅里里外外，莫说鲤鱼，连根鱼骨头也没找到，访遍了苏宅的左邻右舍，都说苏成从不吃鱼。冯布脸色青的发黑，李茂也黑着脸一言不发，韩资见搜检不到证物，已经开始点头哈腰地讨好苏成了，土团的队正不是正式的军官，虑及将来还要在成武县混下去，韩资的骨头先软了。
苏成皮笑肉不笑，一边虚应着韩资，一边冷眼盯着李茂，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此番大动干戈搜检苏晓渡的幕后推手是谁了。
冯布咳嗽了一声，沉声问李茂：“鱼怕是找不到了，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冯布这话饱含不满之意，话说的声音很大，既是说给李茂听的也是说给苏成和所有在场的人听的。苏成听了这话，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吃鲤鱼的罪证没查出来，冯布却反水了，这很好嘛，后续更多精彩值得期待呀。他正待出言挤兑李茂几句，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声音十分苍老，一个白发老翁在两个青衣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正是苏成的父亲，前成武县司法佐苏贵。
冯布一见，连忙上前参拜，苏贵在成武县做司法佐时，冯布才刚刚出道，二人以师徒相称，情同父子。冯布这一拜，跟他同来的四个捕手也赶着上前巴结奉承，至于韩资早是一脸的谄媚相，恨不得跪下来给苏贵磕个头，认作干爹。苏成见此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再望向李茂已是满脸的不屑。苏贵和冯布叙了几句旧，却把目光投向李茂，举杖为礼，长者主动敬礼，李茂忙回以晚辈之礼，态度不卑不亢。
“我苏家在乡里修桥补路，周济贫窘，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过俗话说的好，树大招风，家大招贼，纵然是夹着尾巴做人也难免被小人所惦记，小人诬告我苏家，县尊派人来查访，好的很呐，这是要还我们苏家一个清白嘛，老夫代苏家老小六十余口感激县尊大人的关爱。老夫已经老迈，眼花耳聋，行不得路，坐不得车，骑不得马。薛明府牧守本乡已有月余，老夫竟还未曾登门拜望，错在苏贵啊。待此间事了，老夫定当让诸子侄们用轿子抬着前往县里拜谢薛明府的恩德。”
苏贵这话绵里藏针，听着好听却十分刺人，众人吃吃偷笑，坐等看李茂的笑话。李茂淡然处之，拱手说道：“前两日有人向县尊举报说苏晓渡乡有个叫苏成的人违背禁令偷食鲤鱼，声言若县里不管，便要告到州里去。县尊无奈只得打发冯司法和在下一同前来查问，果系诬告之辞，我们便也好回去交差了。”
这话一说四下之人无不面露鄙夷之色，大张旗鼓折腾了这么大场面，就这么两下子就偃旗息鼓啦，这算什么，闲着没事出来丢脸玩吗？
“好说，好说，老夫在县里当差多年，深知这其中的厉害，有人举告自然该查一查。”见李茂有收手之意，苏贵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苏成却不干了，他嘿地一声冷笑，酸溜溜地叫道：“既然苏某是冤枉的，县尊大老爷是否要给苏成一个交代呢？”
“交代？你要什么样的交代？”李茂平静地问道。
“住口！”苏贵冲着儿子顿杖大喝，脸色一时胀的铁青。苏成把脖子一拧不服气地叫道：“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被无耻小人诬陷，县尊大老爷偏听偏信，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查，知道的是大老爷爱民如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苏成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罪呢。大老爷既然已查明我苏成是冤枉的，就该还我一个清白！相烦捉金使站在本庄十字街口当着全庄人的面喊上两嗓子，说你误信了小人谣言诬陷了我。”
“混账！”苏贵一声断喝，挥杖去打儿子，一时用力过猛，牵动心疼如刀绞，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服侍的小厮急忙将他扶住，拍后心，揉心口，好一阵忙活却仍不见起色。管家苏政说了声：“快，扶回去。”带着家人搀扶着苏贵去了后堂。
苏成本想跟去，却被韩资拦了下来，韩资打了个躬，贱兮兮地劝道：“大郎，看我的面子，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捉金使固然不该听信小人一面之词，不过用心也是好的嘛，再说来此也是为了公事，多少也要顾及点县尊的体面嘛。”
韩资这话明着是劝和，实则却是在煽风点火，明着帮李茂说话，实际却是给苏成创造发飙的机会。李茂眼看着是要败了，此刻不赶上踩一脚，更待何时？俗话说的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县令威风再大总是要走的，苏家却是扎根在成武县的，两下比较帮谁踩谁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算了？想的美！薛明府的脸面是脸面，我苏成的脸就不是脸吗？你李茂想立功扬名我不反对，可你别把屎盆子往我苏成头上扣！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出我这苏晓渡！当老子是好欺负的吗？”
四周鸦雀无声，冯布借看望苏贵去了内堂，四个捕手都低着头黑着脸，立着像木头桩，那五十个土兵则嘻嘻哈哈，都等着在看李茂的笑话。
恰在此时，头进院子里忽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苏老哥，是俺啊，俺给大郎送鱼来啦，今早刚捞的大红鲤鱼，柳条笼子里养了一天，活蹦乱跳，嗨，瞧着多欢实。”
“吱呀”一声，二道院的门被人推开了，却见一个戴斗笠的褐衫渔夫提着两条红彤彤的鲤鱼走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