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化隆问李茂此地有多少居民,能征集多少民夫?李茂答道:“苏晓渡乡有八百二十三户,人口四千三百人,成年丁夫九百四十人,半男和健妇一千两百人。以此为圆点方圆五十里内有民户约一千三百户,人口六千人,丁夫约千二百人,半男健妇约一千七百人。”
于化隆对李茂能答出如此精确的数字很满意,对尹牧、桑容说:“与其像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不如就选定这吧,年内把关节打通,开春就动工。”尹牧沉吟道:“若按照兵部和工部批复的筑城方略来筑城,怕是要五千民夫干上一年才能完工,就算把方圆五十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尚缺近四千人,怎么解决?”
桑容望着李茂,不怀好意地说道:“民夫怎么解决是地方官要操心的事,咱何必操那心呢。”于化隆低头略一思忖,便下了决心,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茂:“从你们地方征调男女一千人,不足的人手我们自己来。”尹牧和桑容显然吃了一惊,但二人都知道于化隆的脾气,决心已下,断然不可更改,因此也不敢劝。
李茂道:“将军分派本不敢推辞,只是李茂只是成武的一介小吏,派夫的事,将军是不是与薛明府商议一下?”于化隆道:“不必了,我回青州就呈请李司空辟你为走引使,勾连军政,为我营建新城出力。”桑容嘻笑道:“走引使,你还不谢恩。”
李茂没理睬他,向于化隆深施一礼,道:“多谢将军栽培,卑下定不辱使命。”于化隆满意地嗯了一声,翻身上了马,李茂一惊,忙也往马背上爬,两条腿僵麻的跨不上马镫,待爬上马背,一行人早已走出去半里地,李茂左赶右赶,总算在接近成武县城时追上了大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某已报知薛明府,请将军入城歇马,好尽地主之谊。”
于化隆道:“时近年关,还有许多关节要打通,恕不能入城拜会薛明府,待来年开春,某再登门拜望。”文书丞则叮嘱李茂:“筑城一事尚属机密,还请茂华严守秘密,在正式张榜公布前,一切最好都当作没发生过。”桑容则靠过来,向李茂耳语道:“那块地并非是无主之地,你可筹点钱将这地皮买下来,将来倒手倒卖给青州,过手就是万贯利,这样的钱不赚白不赚。”说完促狭地朝李茂眨眨眼,拨马大笑而去。
中唐以后,藩镇职官分作两大系统,一个是州县的职事官系统,一个是使府幕职系统。州县官由朝廷任派,刺史及五品以上上佐(别驾、司马、长史)选任权归中书门下,五品以下判司丞薄尉之类归尚书省吏部管。使府的幕职则由府主(观察使或节度使)自行辟署,有资格进入幕府成为幕职的人一般有以下三类,一是现任官员,二是获得做官资格的“有出身人”和考满待选的“前资”,三是吏员或布衣。
府主辟署的幕职需要呈请朝廷核准,并不能随性妄为,而朝廷选官自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故而这三类人中以前两类最为常见,布衣或吏员入幕的难度相对较大。
府主辟署幕职即可以府主自己发起,也可以由其他人根据需要建议或推荐,于化隆为推荐李茂为走引使一职,专门呈文至青州节度使府,却如泥牛入海,一连十余日不见回应。于化隆有些心急,遣桑容私下前往节度使府打探,桑容托了几个熟人才打探到原来是幕府的掌书记这几天告假在家,文书淤塞在案头,没有到李师古手里。
桑容遂托人找到和自己相好的押衙李雅城,求其帮忙将文书及早呈递李师古。李雅城与桑容很对脾气,一向交好,满口答应下来,送走桑容后,便去求助舅舅贾直言。贾直言三十出头,养着一部美髯,面色温润如玉,素以足智多谋闻名于青州幕府,闻听了此事后,淡淡一笑道:“此事我已知道,节帅若召我议事,我会见机说起。”
打发李雅城出去不久,有节度随身来传贾直言往节度内堂议事。贾直言不敢怠慢,振衣而起,随节度随身官穿过角门去了内堂。
节度使府有公事堂三座,最大的一座称之为大堂,别称“军府”“帅堂”“虎威堂”,用来处理军务大事,非遇大典或公议大事一般不开。大堂之后为中堂,是节度使的日常办公地点,俗称“判事厅”,节度使在此接见内外官员,处理日常公务,因为节度使兼职甚多,军政事务极其繁重,故中堂前的左右厢房里设置了若干辅助机构,以协助节度使处理公务,佐员来来往往,显得十分繁忙。
判事厅之后还有一座大堂,俗称“内堂”,是节度使的私人书房,左右厢房一为掌书记房(秘书室),二为押衙随身官房(警卫室)。内堂警卫森严,非心腹亲信不得入内,能到节度内堂见节度使的幕僚,幕府中亦寥寥数人而已,至于外官则更为罕见。贾直言以密州诸城县丞辟署为节度幕府参谋,日常多在判事厅走动,却非这里的常客。
内堂所议之事多涉机密,贾直言因此极为重视。李师古这年刚过五十,他是杂胡之后,须发呈焦黄色,高鼻深目,年轻时身材挺拔健硕像头山豹,怎奈岁月不饶人,年过五旬,也有些含胸驼背,不过雄风尚存,依旧一派英武之气。
贾直言大礼参拜,李师古呵呵笑道:“不羁无须多礼,坐,用茶。”
贾直言年轻时自号“不羁先生”,李师古不称他的表字却称他年轻时的绰号,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见的十分亲切。贾直言端起茶呷了一口,赞了声好茶,遂主动问道:“未知司空唤学生来有何吩咐?”
李师古道:“进奏院刚有消息传来,朝廷拆分淄青一事已经定下,曹州划给汴州,濮州划给郑滑,沂州和海州还留在淄青。”
贾直言起身说道:“圣主天纵英明,大喜。”
李师古笑道:“无所谓喜不喜的,地方是大唐的州县,天子分给谁管治都是黎庶之福,我等遵命便是。我所担心的是曹州被分出以后,尚未建成的孤山镇怎么办?城是用我淄青百姓的血汗建的,子弟兵是用淄青百姓的血汗供养的,如今却要给汴州,明大势者自然知道是圣主造福黎庶,怕只怕那些顽昧之徒又要说闲话了呀。”
贾直言明了李师古的心思,便道:“成武县本归兖州管辖,而今军镇又是用我淄青的财税所建,理当呈请朝廷将成武县划回归兖州,以绝小人争议。”
李师古点头赞许道:“这话说的在理,老夫当上奏天子呈明此中曲折。这样,元朗,你去一趟成武县,看看孤山镇究竟建的怎么样了。”
李师古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直言,贾直言的心也跟明镜似的,李师古叫他去成武巡视孤山镇是假,坐镇成武县才是真。上奏院通过私下途径打听到朝廷的决议,但朝廷拆分淄青的正式文书尚未下达,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清海军那边闹出了什么篓子。
只要按住了清海军,相信区区一个成武县朝廷不会跟淄青多计较,毕竟无罪而分割其地于理有亏,理应有所补偿。
“请司徒放心,学生一定好好地看看。”
李师古哈哈一笑,对贾直言的回答十分满意,此地虽系内堂,但有些话还是不便说的太明。他点点头,抚弄着硬扎扎的黄须,忽然问道:“孤山镇那边荐了谁做走引使?”贾直言道:“是一个叫李茂的吏员,刚随新任县令薛戎从河中过来,正任本县捉金使一职。”
李师古道:“能干捉金使的,本事想必不赖。”贾直言道:“未必多能干,但必是县尊心腹。”说完回身问随身官:“静生告假回来了吗?”李师古的掌书记姓陈,名静生,是齐州有名的才子。随身官答:“尚未回来。”贾直言道:“于将军去曹州也有十来天了,以他的急躁脾气荐书八成是到了。学生这就去书记房问问。”那随身官道:“先生安坐,卑下去问。”去后不久,带回了于化隆的荐书,李师古仔细看过,交给贾直言,说:“这小子救过县太爷的命,还在怀州莫可渡协助官军抓过盐枭,了不起呀。这样吧,元朗,你即刻下辟书,辟其为节度随身官,再拟个文去兵部,请授他一个……金吾司阶。”
贾直言吃了一惊,提醒道:“金吾司戈是正八品下,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吏员,这……是不是太高了点?“
李师古微笑道:“非常时期嘛,就不要计较官品高低了。”
贾直言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李师古的这顶八品官帽实在是妙用无穷,表面是给了于化隆一个极大的面子,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在清海军内部布下了一颗钉子。中唐以后府兵制名存实亡,十六卫大都成了摆设,卫军官职多用于标识身份和作为迁转之资的带官,司戈一职的本身并不值钱,但正八品的官阶却不低,对一个吏员来说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受了人这么大一个恩惠,他李茂岂能不感恩戴德?
贾直言瞄了眼身材高大的李师古,心里赞叹道: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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