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回了,一拿起笔就总想把“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写在纸上,让这支歌成为我一篇篇短文的开头。然而,我总是控制住自己,只把这支传遍了五洲四海的韵律留在深深的心底。这韵律时刻流动着,像甘泉滋润着我炽热的心田。甘泉甜得令人心醉,对跑马山的思念常常叫人难以自己。忘不了你啊,跑马山,我儿时的摇篮。
很小的时候,就听见过“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歌,却不知道这支歌就叫《康定情歌》,更不清楚歌里唱的跑马山就是与我儿时朝夕相伴的山……
我的家就在跑马山脚下,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和邻居却都叫跑马山是“后山”。学会了走路,就在“后山”——不,就在跑马山上滚来滚去,爬来爬去。现在也还记得儿时在山坡上、在灌木丛中“打仗”的情形,依稀还想得起“指挥官”们——那时是称为“大王”们的神态来。我生来就缺乏刚武豪迈的军人气质,即使在儿时,不仅没有当过“大王”,没有带过头“招兵”,就连被别人看中而当上一名小兵的时候也少。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独自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包上,为两伙互相冲杀的壮士们干着急。却也有那么一回,不知怎么就当上了一名兵士,接着就奉命去侦察敌情。在一处高大浓密的灌木丛边,糊里糊涂地被对方“俘虏”了。那捂着我的嘴的手很有力,腰上被木制的“宝剑”抵着,很痛。但是我很是兴奋,因为我也参加“打仗”了呀!甚至在“审问”我的时候,也还高兴得很。我是真不知道“我们”将会怎么样去打“敌人”,再加上又竭力想表现我还是很勇敢的,他们的“审问”自然什么也捞不到。可是“我们”的人却都不满意我:当了“俘虏”已经很丢脸了,更没见过像我这样在“敌人”面前还一直傻笑着,竟没有想想办法逃跑!
从此,当上“兵士”的时候就更少了。一个人呆坐着,有时也很无聊,于是,我开始迁怒于跑马山。你看看吧,别人在坡上跑来跑去,简直像飞一样!而我,每走一步,不是让树枝绊倒,就是被喊不出名来的野藤拉住,用力挣脱吧,吃亏的还是我,冷不防就跌倒在山路上。因为这,我连当“坏蛋”的资格也被剥夺了。跑马山,你偏心,你不公平!我睹气地往草丛里一躺,望着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的白云,就幻想着有一片白云会自动飘落在我手里,白云一定又绵又软,像发好了的面团。我就把它捏成一支真枪一样的“枪”!我为此开心极了:他们跑的再快,也没有我的子弹快,再说,他们的“枪、宝剑”都是木头做的。不知有多少回,我就这样漫无边际地幻想着,到后来一定是带着满意的微笑,在暖暖的阳光下,闻着花草的芬芳睡着了。
其实,跑马山对我并没有偏心。她以她特有的陡峭的崖壁、细如羊毛线的山路,终于把我锻炼得敏捷、灵活起来。但是我已经渐渐长大,“打仗”已再不能使我兴奋,我愿意做的事变成了上跑马山去,给家里砍一些烧饭的柴。
天不见亮,就随伙伴们上了山。走过了现在矗立着白塔的地方,我们还得朝叫“中横路”、“上横路”的地方走去,砍柴的人那年月实在是太多了,近的地方早已是光秃秃的了。走得远一点,可以很快就砍好两小捆细柴,有时也会碰上一些稍微粗大的灌木枝。大概在早上十点钟、十一点钟左右,伙伴们你呼我叫,背上柴,兔子般地朝回跑。别看我背的柴向来不及伙伴们多,可我的柴禾一般都比他们的要粗大一些,因为我敢上悬崖上去砍别人想去而不敢去砍的柴。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很满足了:因为我同伙伴们一样,能砍柴了!
大家跑到了要在“四月八”到来时,人才会多起来的那块坝子里,放下柴背休息了。许多时候,我们在这里是就着凉水吃干粮。有时,因为有大人在一路,便拾起干树枝来烧茶。茶水一开,有人拿出来米饭,有人拿出玉米面的烤馍,阔气一点的拿出大饼、白面馒头,都堆放在一起不分好歹大家吃。嘿!那是怎样令人难忘的野餐啊,一个“香”字太没劲了,就是泡萝卜的味道也比家里的吃的,好上了一千倍、一万倍!
吃饱喝足了,我们并不急着回家。晒着太阳,望着青翠的近山和雾汽腾腾的远峰,大一点的伙伴讲起了跑马山五色海中的宝贝和龙;年岁小的伙伴就讲转山会上卖给凉粉的老头;大人们就会有头有尾地说起跑马山上“凉水井”同街头那口“水井子”的来历,还有让人听得目瞪口呆的故事。唉,他们知道的事可真多,我羡慕他们,可是我只能呆呆地听,我什么也不会讲,只会提一些蠢得可笑的问题。比如,我就想不通这里竟会叫做“跑马山”,不是连个平平坦坦的坝子也没有吗?他们就告诉我:马在平的地方跑算得了个啥?能在跑马山上跑的马才算好马,只有好马才上得了跑马山。他们还不止一次地说过,跑马山是神山,大人们也这么说,没有错的。
我知道他们讲的都有理,可我还是要呆呆地想:假若有一天,我爬到了那云雾缭绕的最高山峰上去了,我一定能看到好多好多我的伙伴们没见过的东西,到了那时,我就回来讲给他们听……不,不,最好还是大家都去。我就这么边听,一边胡乱想。
跑马山啊,那时我刚懂事,有关你的传说、故事就已经吸引住我、在我不知不觉中陶冶着我。你那一峰高过一峰的山峦更启迪了我:人,应当往高处攀登,只有登得越高,看见的才会更多,眼界才会更宽!
正当上初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们愁眉苦脸地说起“粮食过关”的话题来。我真是太傻了,那时读《三国演义》恰能似懂非懂,我就把“粮食过关”想像成了这样一个画面:一袋袋的粮食跟在关羽后面,一个关口、一个关口地走了过来,而不是走了过去。不料,走进我们家的不是粮食,而是因为缺少营养造成的“水肿”,弟妹们的欢声笑语少了,本来就不善言谈的父亲变得更为沉默寡言。在一个工休日里,父亲扛着锄头上了跑马山。下午他回来,一大串洗得很干净的“泡参”在锅里咕咕冒热汽。父亲对围着锅台的我们说:“泡参是补药呢,吃了又饱肚子又治水肿,你们吃,吃了又去挖”。开饭时,我从药臭弥漫的雾汽中看到了母亲晶莹的泪花,看见了父亲递给我们饭碗时那双颤抖的手……我咬了一口炖得很烂的水煮“泡参”:没有怪味,吞了,嘴里有一丝回甜!
母亲也上山了,带回了“脚基苔”、“灰灰菜”、“鹿耳韭”以及许多能吃下肚子去的野菜。妈妈不止一次地说过:“幸好,幸好我们这里有跑马山,有这么多的山……”
后来,像别人家一样,在跑马山脚,我们家也种上了萝卜、洋芋、莲花白。那一年收获时,父亲拄着锄头对我说:“你应该学会做庄稼,就这么几样,跑马山你种啥出啥,就是懒人没搞头”。我感受到了这句话的份量和父亲对我的希望,居然庄严地点了点头。然而,至今也没有学会种庄稼,有时想想,就感到真有些愧对先人了。
收获鼓舞了父亲和全家,又一年开春时节,我们又上了山。跑马山还没有转青,漫山遍野都是开荒的人,尘土四扬,到处都有是喧哗声。父亲望着憔悴的山坡,突然叹了一口气:“长出来的就割下山去煮饭,埋在地底下的根子也要挖回去烤火。看嘛,只要一落雨,不管你种了啥,都要拿给雨水冲得光光的!我们这些人就像棒老二,你今天抢了这匹山,明天它就啥子都不得给你了!”他摇着头,一口气挖了六、七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全都种上了白杨树……
父亲的话和行动让我的心灵颤动起来,当时我突然害怕了,害怕跑马山生气……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才明白了跑马山的胸怀是何等的宽容和仁慈。承受过跑马山恩情的人何止我一个?就像康定城里的人,有几个没有喝过那一泓有名的“水井子”里的水?当年的人们是何等的粗暴,几乎剥尽了跑马山翠绿的衣衫,而她默默地原谅了人们,她也知道,人们那是出于无奈。而今,当人们又还给好更美的衣衫时,她一定是笑了的。而且我相信她一定知道,在她摇篮里长大的儿女们,是怎样把一棵棵马尾松,栽进了一个个精心挖掘的树坑里的。我还相信,她还期待着把一大把马尾松树苗、全都塞进了一个石缝里的人的悔恨的眼泪。
这几年,“跑马溜溜的山上”传得更远了,可是我却常把歌词唱得颠倒了。不会弄错的,就是那滋润我心地的韵律。只要那韵律在我心里,就觉得跑马山在我的心中。对跑马山的感激和依恋是如此的强烈,年月的逝去又把这种情感变得如此的深沉!虽然,在梦中。依然在跑马山上摘“黄泡儿”(不是草莓,胜似草莓),依然是蜿蜒的小路,路旁依然是花草、野藤……可我毕竟过了而立之年,在跑马山摇篮里成长起来的儿女早见到了更多的、更大的山。长大了,不仅在攀登,而且开始懂得了为什么攀登,渐渐地,也有了毅力和胆量。在牧场上听骑手问他自己:“骑手为什么要歌唱母亲”,他说的是他要歌唱生他养他的草原。跑马山的儿女又怎能忘记养育过自己的跑马山?动人的再不仅是那支歌的韵律,吸引人的也不再仅仅是奇妙的传说,跑马山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潜移默化的力量,就如这山不会衰退的青春。想要倾述的还很多,跑马山,请你原谅儿女手中的这支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