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去年,从省城成都来了一群人,说是要在康定拍摄电视剧《跑马溜溜的山上》。没有空闲去看他们怎样塑造康定的“张家溜溜的大哥”和“李家溜溜的大姐”。却也还不时打听他们的消息,不料,却听说他们找不到外景,找不到当年的“张大哥”和“李大姐”们过日子的场地了。好一阵惊诧,怎么会呢?转念一想,这也倒是真的,如今的康定上哪里去找低矮的木板房?去找那挑着“凉粉”字样的布旗?上哪里去找从昏暗的木板房里支出的那块木板,那块木板就是裁缝们裁裁缝缝的地方。
电视摄制组的人想找到整条街的木板房,可他们不知道,那整条街的木板房,即使在康定人的记忆里也早已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画图……
康定的木板房不是高楼大厦,也难得见到华美的飞檐翘角。倒是那些窗户,由短短的小木条拼成的小方块图案组成的窗户,在散发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同时,也在悄悄述说主人或来自西北的某处,或来自湖南、四川的某地,或是说主人就是本地人氏。街道的两边,似乎都是一个模样的门式,一样尺寸的窗户、一样的铺面、连高矮也相差无几的木板房。临街的人户差不多都是做生意的,每隔几间铺面,总有用砖头砌成的高墙,把这些木板房隔开。康定人称之为“封火墙”。原来,康定这地方的地势是“二水分流”,两水走形恰如一个“人”字,偏又有跑马山,郭大山“两山对峙”,恰似“人”字上左右各一点,正好是一个“火”字。康定就一直有易发生火灾的说法,这“封火墙”出现在木板房之间,就是人们想出的一个消极的防火措施,是为了倘若发生火灾,也不至于一烧到底。
康定的木板房,经历了好多次火灾的光顾,烧了就得重建,伴随着历史,默默地过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二十多年前我离开康定时,被人叫做“西式洋房子”的两、三层楼房也还少,木板房依然居多。二十多年后重返康定,这才发现康定的街直了,平了,宽了,楼高了,多了,新了。也知道这是进步,是繁荣,是好事。可总也忘不了那些木板房,忘不了那些房子里差不多都是用旧报纸、白纸裱糊得白白的墙壁。靠墙的木床,床头的旧木箱,木箱里残缺不齐的旧书……木板房,装满了儿时的梦。
至今也还记得清楚,木板房安的都是木门,满街的木门一大清早就会“吱呀”、“咕呀”地响个不停,听得到有人一大清早就在这条一点也不平整、又狭窄的街道上拖着鞋“踢托踢托”地走。他还一边大声地吐着痰,一边同熟人招呼着。这边在说,你家的猫昨晚把我家的菜板弄倒了;那边就有女人在骂小儿子又尿床了,有人就搭“野白”,说,在猪肚子里放点糯米,煮给他吃了就好了。不料,却有人反对,说,什么猪肚子,还不如多让他喝点酥油茶。却还是有人不同意,用更大的声音说,只要天天到“清真食堂”去端碗“牛杂汤”,又浓又热,喝下去,管用。每天一大早,木板房的木门一开,一条街就充满了人情味,充满了邻里间的温馨。
木板房的木门都是两扇对开的。大人锁上门就走,把小孩子就丢在门外。玩着玩着,一群野小子会突发奇想,说,走,到你家里去玩。于是就把其中一扇门往上一抬,门柱就离了门斗。一个个是顺着门缝钻进去,把门柱抬进门斗,门就关好了,从外边看门还是锁得好好的。屋里就开始了大闹天宫,好不痛快!忽然,街上人声汹汹,就说,快,快出去看热闹。门却开了,是让蠢笨的大人们撞开的,一条街都在喊抓贼。冲上来一看,怎么自家的小孩儿都在这里啦。先是吃惊,后是一愣,接着就是光火、发气。各自拧住自己孩儿的耳朵拖回去,骂着骂着却也忍不住笑了。少不得又拖着自己的小孩子回到“遭殃”的人户赔不是。一见面,那“遭殃”了的大人也过来,好凶的样子,恶狠狠地骂,又扯耳朵、又拧屁股——一点也不痛。末了,还吃上了两颗水果糖。临到吃饭,即使是稀饭就咸菜,也一定不放走,好像不是隔壁邻居,倒像是天远地远的贵客……这,都是五十年代的事了。
现在的康定,楼房越修越多,越来越好。木板房也越来越少,而且,很可能过几年就再也找不到踪影了。苦了拍电视剧的人,他们不得不在几间老木板房前花样翻新地装扮,我猜测,他们拍出的剧来,也只能是近景多、特写镜头多,他们不可能拍到整整一条街的老木板房了,除非他们借助电脑,搞什么合成,我的理解则是:拼凑。
人们渐渐都搬进了高楼,住进了一个个用钢条和水泥铸成的方格子世界——优点是很多的,防火、防盗、隔音,连门也很豪华气派,有门铃、有“猫眼”、门口还有擦脚布、拖鞋——于是,我常常打消了去串门的念头。可我的孩子却常常窥视邻居的门,邻居那边,从窄窄的门缝里,也时常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可惜,我几乎没有同近在咫尺的邻居打个照面,不知道邻居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只知道,那房门号是9-504。
凭心而论,当然喜欢宽阔、清洁的街道,也喜欢一幢幢气势不凡的楼房。都不愿意去再住那些用报纸糊了墙壁、顶上还是漏水、经常担心失火的木板房。新的楼房就是好,可是不清楚为什么却总是也忘记不了木板房,有时竟疑神疑鬼,总以为自己、以为同自己一样的人们,在搬出木板房的时候,把一些不该丢掉的东西也扔了,其中,有些东西本来是不应该扔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