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六号发工资。
工资到手,大数交给母亲,也就是把全家人一月的伙食安排交给了母亲。工资尾数留在身边,主要用途有四:一是应付孩子的零食,多以一毛、两毛的糖果敷衍,在天热时,冰淇淋已是难得的侈奢。二是主要的,即买烟抽。买的是自以为经济能力还能承受的“甲秀”一类;三是碰合适了买上两本书——只是越来越不敢买了,那书们越发贵得实在可以了;四呢,有时也顺便买点菜。至于吃饭,自然是心安理得下班便回去,吃什么是不愁的,不过是给老母亲打点杂,顺便学点烹饪技术。
上半月是好过的。
到了下半月,不断听到同事们的叹息:猪肉贵、牛肉贵,酥油一斤上了十元,不敢问了,连小菜也那么贵。中午、下午的饭真不好安排,干脆顿顿吃碗面,有汤有水,省钱省事。
听同事们的叹息,自然想想自己。先就是一阵“优越感”,因为即使在这二十号左右,专为吃什么发愁的时间并不多,但也会想到一到下半月走到烟摊前的不自在。“红塔山”、“阿诗玛”一类是极难问津的,除了远友稀客的突然光临,一年也就一、二次,每次包把而已。下半月在烟摊前,五、六角一盒的烟也让人犹豫,却忍不住还得买。
尽管留有工资尾数,自己一到后半月先乱了阵脚,回到家中,却并不见饭桌显得格外窘迫。依然是荤素兼有,加一碟泡咸菜,已是三个菜,有时还有汤,无汤时当有清茶替代。因为也去市场买过菜,称过肉,深知我们交给母亲的钱,用来应付一家人一个月的伙食,能如此,极难。
母亲却处之泰然。
母亲做的菜极为精细可口。
且说萝卜。萝卜买回来,先将皮削下——买时就买那种红皮萝卜。把萝卜泡进坛里,无非是盐水而已。待泡好捞出来时,只见萝卜皮鲜红夺目,入口脆嫩爽口。只想一想,便是津液盈口,食欲自然不减。再说猪肉。买猪肉绝不买那种人见人爱的瘦猪肉——“太贵,没有油水,不好弄菜”母亲是这样评价瘦猪肉的。
上市场也有学问。母亲拖着有病的身体,总是每日午后才慢慢去赶菜市场。据说这时去,有好多菜便不如早上那么价高。当然,初上市的时鲜小宗菜尽量不买,主要买大路菜。又得极有耐心地一处处看、比较,看准了再一分一分地讲价,买几样菜若能讲得两毛几分钱下来,便又有了一块豆腐——这又是一盘菜了。母亲为她的经验似极自豪,却惹得人暗自心酸。没有找钱的本领,又碰不上发财的机会,让母亲拖着病体为她的儿孙们这样,实在也太过份了!
母亲闻言还是处之泰然:孩子们要上学,读书,我呢,又常犯病。医起来花费大,又不像人家可以找公家报账。你们一月有几个钱我也清楚。不过呢,比以前,唉,一说比以前,你们又要笑我。就说是六零年那阵、比“文化革命”那阵,现在是好得多了。节节省省、过本份日子,吃好吃坏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不要去比人家,人比人是比不得的。只要用的是良心钱,紧就紧点,少就少用。总是自己下气力挣的,心头安稳,觉也睡得着,别的心思可不敢乱动啊!
忽一日,得稿费十元。寻思是“预算外收入”,有理由铺张一回。便兴致勃勃,自作主张买回一支卤鸭。回到家,母亲便有责怪的眼色,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孩子兴高采烈啃鸭腿,母亲在尝尝味道后说,买卤鸭子的钱不如用来称猪肉,买两斤猪肉回来自己卤,味道比买的还好些,过日子就得算这些账。
心里是极服母亲讲的这些道理,却又十分惊异于为何一字不识、又不会打算盘的母亲对于买菜、算账竟如此精细老道。一日,家门口忽来一垢面壮妇,声言是家乡遭遇水灾,外出投亲不遇。一家人都认定是骗子,偏母亲递过去两元钱并几斤粮票。想到母亲买回一把葱子,总是先用葱叶,因为葱叶放的时间长不得,黄了就要扔,所以最后才用葱头的一贯作风,却能经常在家门口、街头给人以帮助,心里不仅仅是一种感动,而是受到一种震撼,心为之而颤动。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其实“惑”的时候很多。唯独在这件事上真正不惑:如果不是母亲为一家人把住了这伙食上的火候,才让全家人在吃的问题上不愁那么多。如果不是这样,绝不可能有我下半月的轻松。之所以能那么专心一致地伏在桌上写简报、抄文件;之所以能在闲下来的时刻抽“甲秀”,说几句自以为是幽默的俏皮话;之所以能不像有的同事那么焦急地盼望六号快点来,原因也在这里。
时下,报纸上,文件中又常出现“过紧日子”的句子,我便很想和我的同事们唠一唠,倘他们能效法我母亲的作法,或许,后半月也不那么紧了才好。不过呢,也想对他们说,要是能把烟戒掉,也就是一大笔收入,真是这样,市场上的讲价还价大概是可以免去的。